“昔虞文诞子而薨,百姓痛哭者千里。祈福之灯数明如昼。天下缟素,上下一白。”放下编汇整理至一半的史书,太史谕从书堆中探出头来,小酌了一杯花酿。今年的桂花不过立秋便已飘香十里,连带着糕点都格外香甜,让人陶醉。
“虞文帝啊虞文帝,”月光透过窗棂落在那成山堆的书里,许是醉意上头,太史谕睫毛忽闪,鬼使神差的就把手往竹简上虞文帝这三个字上搭,“你说你作为帝王也算名垂千古了。开沟渠定洪灾,收南诏平北黎。可叹平生功绩如此,倒像先圣们遭出来的标杆。警惕后世的帝王不要做得还不如一个女人。”
“太史!太史……千古一脉又是我的哪位先祖记下你的故事?!忘了忘了,算了算了!先贤万圣之言,一把火也不过空空。”太史谕痛饮佳酿,浊酒入肠醉死书香。大梦一场好不快活。只是恍惚间看到银蝶入怀,也不知道黄泉路上谁的引客,竟邀他一品别人的人生。
而年轻的虞文帝就这样骑着红鬃烈马闯入太史谕的视线。
驰骋于冀州的大地。野草、狂风。生命自风鹿韭的笑意中迸发而出,过往的农夫、贾人无一不向她致以问候。鸾凤入怀,天降神女。史书上繁复的头衔被隐没了。眼前是活生生的人。
她的脉搏还在跳动。她的心脏还会牵扯着发出嘶哑的歌。那么年轻,那么鲜活,那么一往无前,争强好胜。
那一年正是玄历二十三年。风鹿韭初见巳轩鸿的日子。
“女才男貌,一见钟情。”史书上的虞文帝后琴瑟和鸣,美好得像是茶楼话本里骗姑娘家眼泪的俗段子。只是太史谕这么看着,这段初见不能说和史书上的记载大相径庭,只能说是毫无干系。
“家师命我护送公子。冀州颠簸,不如请公子上马?”风煦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艳丽衣裙,在茫茫白雪中显得格外扎眼。而一袭白衣的巳轩鸿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末了也似笑非笑地问上一句,“你也是我大哥派来逼我回的?”
天地良心!
她那时流浪在外,还未知晓自己皇室中人的身份,只是被老师安排着与权贵接触,在朝中积累人脉。
聪明如风鹿韭,也只是想着老师要让自己同前朝的奴隶宰相一样,做一个咸鱼翻身的女大王。领着那七十五十的土地做个混日子的封王混吃等死。没成想他老师野心大。不仅要她当天子,还要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一个。
“小公子既已知道,不如快快上马,与我速回。”风鹿韭伸出手来想拉对方一把,却被对方驳了面子。
“冀州苦寒,”巳轩鸿没去接她的话,不怀好意地后退一步,上下审视对方,“生养出来的人也是不同凡响。姑娘豪气!只是不知比我姜水中人,是否真有能力安全护送本世子?”
“公子若想试试。小人倒是愿意奉陪。只是想来姜水伯侯待人素善,公子耳濡目染,应该不会同我这一个弱女子动手。”风鹿韭的身体放松着靠向马头,左手暗暗搭在小腿上缚住的匕首处,只要这个小公子说上一个“是”字,她就毫不犹豫动手将人打晕抗回去。
时光宝贵,最不该花在不必要的人身上。
“史书上瞧不起女人的报应还不够多?我可不至于以为冀州会派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来。”巳轩鸿脱了大氅丢风煦身上,“但姑娘要是想让我乖乖的和你回去,倒不如我们比一场?”
“只要姑娘赢了我,我就信姑娘有护送我的能力。不仅跟姑娘您回去,还双手奉上我姜水的美酒三坛。作为我对姑娘出言不逊的赔礼。”
“那要是你赢了呢?”
“那我就烦请姑娘为我父兄报信!男儿志在四方,我不回去。我要留在冀州!我要建功立业!报效家国!”
“……”
倒是个有志气的,风鹿韭揉了揉鼻子,将手从剑上移开,吊儿郎当地看着对方,“输了美酒我要五坛,你比什么?”
“骑射。”
“噗!”风鹿韭嘴唇抿得死紧,笑意却还是从唇缝中漏了气,“骑射,骑射好啊!比骑射是吧?是要比数量还是比准度?那边的大雁我能全射下来,公子的美酒能不能多给十樽?”
巳轩鸿看着她,欲言又止。
“这胜负尚未可分,你……”
“我小人得意忘形。”风煦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脸,“这两巴掌就当给您赔不是了,您是姜水的二公子,这骑射之术必然举世无双,那里是我一介小民可以比的?”
这也能叫打自己两巴掌……
“那我……”
“哎呦——我知道公子大恩大德慷慨大方肯定不会为难我们这些小人,这十坛美酒也是说出就出尽显豪气……”风鹿韭一边笑着一边搭箭。她的身体因为过度的兴奋有些微微发抖,连带着弓都有些拿不稳。
巳轩鸿的目光紧随着风煦的动作,随着第一只箭被射出,箭簇擦过领头雁的翅膀,却没有把那头雁射下来。
风鹿韭的笑一下敛住。
巳轩鸿却是微微勾唇,拉弓放箭。承风鹿韭的恩,领头雁的速度放缓了下来,只是雁群中其它鸟提高了警惕,要一网打尽不能说是难。那简直是痴人说梦。但幸好有这只雁。无论如何。至少现在优势在他。
只见箭破凌云。巳轩鸿的箭直直将领头雁穿透!然而还未来得及高兴,不知从哪里射出的一箭——竟将领头雁和跟在它身后的那两只雁子一并射穿!
雁群四散开来,风煦的声音在头上响起,“下一箭又要轮到公子了,公子还不赶快吗?还是现在要不分先后各凭本事了?”
“你……”巳轩鸿顿顿,“你能拿下多少只?”
“无头的雁群不过一盘散沙。只要心比他们稳……”风鹿韭一搭一放,转眼间雁群的大半已亡于她的箭下,“人还怕比不过畜牲吗?”
“刚刚那只领头雁归公子。俗话说骄兵必败。公子不因我是女子而看轻我,我谢过公子。”日光将风煦的侧颜晕开,略带着些把玩人性的薄凉,“公子既允我以美酒,那鹿韭便为公子献上大雁。万望公子原谅我以小人取巧之技。取笑于公子。”
“倒也,”巳轩鸿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把剩下的话吞进嘴里。
他倒也没觉得对方有多好笑……
“公子想说的话,我明白。风鹿韭,敬谢公子大量。”她朝他微微鞠了个躬,又伸出手来。巳轩鸿这次没有半分犹豫,借她的力翻身上马。
冀州的路颠簸。他有时会不小心贴上对方的背。每逢这种时候,巳轩鸿总是会快速后退,拉开一段距离。少年的脸红得像冀州的天。风鹿韭倒是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地唱着山歌,任由着乐声在广阔的天地间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