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三里,义庄。
乌云蔽月,天色沉暗。
庄子旁卧着一片死寂的湖,湖水在夜色中泛着幽幽的光。湖上起了雾气,仿佛笼罩了一层轻薄的纱。
忽然,一阵阴风掠过,湖心处忽现一条破旧的乌篷船。船篷上垂着几缕残破的白纱幔,在风中飘荡。船头悬着一盏青灯,将船影映得忽明忽暗。
船尾立着一人。那人一袭素白长衫,背对岸边,怀中似抱着什么物什,身形随船身轻轻摇晃。
行至庄前,忽闻船上传来琵琶声。
琴声肃杀,初闻细雨拂面,如佛拈花一笑。
一花,一叶,一世界,一菩提。
一弹,一挑,一春回,一流年。
琴音如涓涓细流,滋润人心。
忽然,琴声一转,音调陡然拔高,又如狂风暴雨席卷,张扬狂狷,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意。
徐霖一时听的入迷:“这人真是好雅致,大半夜在船上弹琵琶。”
谢凌道:“奇怪的曲子。”
行至庄子入口,乔二惊道:“那人方才明明还在船上,一转眼没影了?”
徐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乌篷船上青灯犹在,琵琶声尚有余音,却已人去船空,只剩下船桨随风晃动,泛起一圈圈涟漪。
雾气更浓了,仿佛一张无形的网,将此地笼罩其中。四周漆黑一片,庄子入口有块一人高的石头,上面刻着“义庄”两个字,字迹斑驳,爬满了青苔。
乔二和墨麟各执了一枚火折子,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摇曳。
街上家家门口挂着一件白色粗布丧服,随风摇曳。摊子上堆满了纸元宝和纸人,风一吹,时不时有纸人侧脸贴着地,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纸条做的衣带迎风簌簌颤动,格外诡异。四周静悄悄,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吱呀——"
一阵木轴转动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猛地顿住脚步,街道两侧每家每户的房门缓缓开启,整齐划一地向外敞开,但门后却空无一人。
徐霖停在一户人家门口,院子里有一棵槐树,隐约看到槐树下有一道长长的阴影,像是有什么东西躺在那里,他正想上前查看,谢凌从手心升起一团火焰,照亮了院子。
那阴影是一口刚漆好不久的棺材,停放在院子中央,漆面还未干透,还有很重的漆味。棺材旁垒了一堆木材,斧头嵌入一条横木,立在地上,似乎这家院子的主人只是回屋喝口茶,然后继续做下一个棺材。
乔二道:“院子里放棺材,若是半夜出门,棺材里突然坐起来一个人,可不吓死人。”
墨麟道:“谁会这么无聊。”
乔二道:“……这户人家的主人呢?我们闯进来这么大的动静,不起来看看吗?他们晚上睡觉都不锁门吗?”
昨夜阴雨未散,街道上雾气愈发浓郁,像是浸染在水墨之中。
徐霖转身离开,忽然对上一张阴森的脸,浑身一震,定了定神。
乔二用火折子照亮了自己的脸,拉长了声调,阴森森道:“你说,这里有鬼吗?”
声音在街头回荡,倒像是真的鬼。
徐霖:“……”
徐霖身形一僵,略迟疑,快走几步,走在谢凌身侧,目光不时扫过四周。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徐霖一惊,抬头看去,谢凌神色如常,将灵力注入他的手心,广袖遮盖住了相握的手,从后面望去,两人只是并列而行。
徐霖无意抓伤的伤口正慢慢愈合,指尖滴落的血迹也逐渐消失。
“你不会怕鬼吧。”
“……”
“你说人会怕鬼,妖会怕鬼吗?鬼境的鬼修会怕鬼吗?墨前辈你会怕鬼吗?”
墨麟答道:“不怕。”
“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乔二追上徐霖道,“姓苏的,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乔二跟在后面,喊道:“喂,给点反应好不好!”
乔二道:“你们说……这座庄子是空的吗?如果是空的,这里的人去哪了?为何每家每户的院子都有一口棺材?商量好的吗?”
墨麟叹息道:“你一人便够热闹了。先去找真真吧。”
“真真在少主的结界里自然安全,对啦,姓苏的魔会怕鬼?有这么弱的魔吗?你母亲是人族,父亲是魔族,你竟然是魔气很正的魔不是个傻子,太稀罕了。那如果母亲是魔族,父亲是人,生出来的会是人族吗?如果生出来的是人,魔吃了人再拉出来人,他们为什么要吃人呢?”
徐霖握紧了拳头,脑子里似乎爬进了一只苍蝇,很想拍死。“小嘴怎么这么能吧啦。”
若是早知道乔二长大后全继承了他的优点,当年便把乔二全扔给谢凌带了。
墨麟幽幽道:“不愧是徐仙长教出来的。”
徐霖下意识咳了咳,偷瞄了谢凌一眼,谢凌神色如常,他不禁去想——同修时他也经常这么骚扰谢凌,谢凌也会想把他拍死吗?
乔二还在自言自语:“很多人魔混血都是怪物。姓苏的你真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幸运,有鼻子有脸。说起来魔修炼的方式都很诡异的,有吃人肉,有吃鬼,有用活人傀儡,你是用什么修炼来着?”
“精气。”徐霖的声音幽幽,“采阴补阳。”
乔二道:“精气是什么气?和灵气一样吗?怎么采的?在仙门的阴阳湖里才能修炼吗?”
三人都沉默了。
墨麟道:“你家大人没告诉你,不要随便打听别人的修炼密法吗?”
乔二:“我们四个是朋友呀!”
墨麟:“谁跟你是朋友?”
乔二道:“真真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少主的朋友亦是我的朋友。对了,墨前辈你是蛇妖,每年要蜕皮吗?蜕了的皮能拿到药铺卖吗?能赚不少银子吧?你的儿子和女儿也会是一颗蛋吗?”
墨麟:“……谢少主,能不能让他闭嘴。”
四人停在一座废弃的院子前,奇怪的是只有此处的门是紧闭的,门板斑驳的漆面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阴森,不像是红漆,倒像是凝固的血迹。
谢凌道:"是这里。"
乔二闻言,上前用力推开门,门轴发出沉闷的声音。
院子内杂草丛生,足有一人高,枯黄在夜风中簌簌作响。院墙坍塌过半,碎砖瓦砾间爬满蛛网。一口干涸的古井临着门口,井沿上青苔斑驳。
乔二大步跨进院子:"甄真!甄真?快出来吧,我们来接你了!”
没有人回应。
“睡着了吗?”
乔二与墨麟先将院子走了一遍,惊起的几只夜栖的乌鸦掠过夜空。乔二踢开一扇半塌的堂门,腐朽的木屑簌簌落下,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谢凌抬手收回院子里符咒,眼中却闪过一丝冷意,若有所思地望向院外漆黑的夜色。
阵法并未遭到破坏,徐霖心下了然,低声道:“看来是甄姑娘主动走出院子了。”
就在这时,徐霖怀里的铃铛突然轻轻一响,传来小花妖急促的声音:“徐公子,徐公子。”
徐霖走到角落道:“怎么了?”
小花妖声音颤抖:“快离开这里!我现在是魂体状态,对灵力十分敏感,附近……附近有很可怕的东西!”
徐霖一顿,抬头发现谢凌正瞧着他,目光深邃,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他讪讪一笑:“仙长的荷包借我用了。”
谢凌摊开掌心:“铃铛。”
“我……”徐霖指尖摩挲着荷包暗纹,布料下传来小花妖不安的震动。犹豫之际,谢凌已从袖中取出另一枚引魂铃,其形制与荷包里的一模一样。
谢凌道:“让她附在这里,荷包里的铃铛有些旧了。”
两者都是引魂铃。
“旧便旧了。”还可以用啊。徐霖有点摸不着头脑,迟疑地将荷包递给他。只见谢凌将银魂铃取出,指尖灵力流转,轻轻一引,小花妖淡淡的魂体便从旧铃铛中飘出,融入新的铃铛中。谢凌将新铃铛放入荷包里,还给徐霖。
“这么讲究,是哪位姑娘给的信物吗?”徐霖随口问道。
谢凌持铃铛的手一抖,引魂铃发出一声的轻响。
铃声清脆,好听的很。徐霖有些恍惚,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银铃的声音独一无二。”谢凌声音低沉,不同于几个时辰前的青涩,“你说过的。”
——每一个铃铛的声音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银铃响起时,我一定如约而至。
这话莫名,徐霖思绪回涌,他是说过这样的话,但绝不是对谢凌说的!而是对他养的……
这时草丛中闪过一道微弱的光,徐霖快步走到草丛前,弯腰捡起一只素银发簪:“这是什么?”
乔二道:“真真的发簪!”
这时,街道上传来打更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夜空中。
子时将近。
徐霖道:“有打更声,自然有人,不如问问打更之人有没有见过甄姑娘。”
*
倏然,一道清冷的声音喊道:
“停!”
乔二正要跟上街头那道匆匆掠过的身影,被这道声音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步,四处张望:“谁?何人在此?”
“你身前有一片落叶,落叶下有四只萤火虫。贵客向前一步,它们便命陨在此了。”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乔二闻言,低头一看,脚前果然有一片枯黄的落叶,落叶下隐约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乔二放松了警惕,心道:连一只萤火虫都舍不得踩死的人,不是坏人吧。
乔二道:“不过是几只萤火虫,有必要大惊小怪吗?”
“万物皆有灵性,世间精怪的生命,在我眼中与人族无异。我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在等它们离开。”那道声音道。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少年坐在墙头上,戴着一张素白的面具,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他的小腿在晃来晃去,姿态悠闲。
乔二道:“这人真奇怪,为了几只萤火虫,在这么冷的夜里等这么久。”
少年听到乔二的话,轻笑了一声:“诸位远道而来,是来做客的吗?”
徐霖道:“阁下是?”
少年道:“此地的主人。”
谢凌道:“叨扰,阁下可见过一位约十七八岁的姑娘?”
“姑娘?”少年略一思索,转头看向身旁,“你有看到过十七八岁的姑娘来咱们庄子吗?”
徐霖这才发现,少年身旁还坐着一个人。那人的存在感很低,身材羸弱,头、脸、脖子、胸口、小腹裹着白布,只露出一只眼睛,就连手上也缠满了白布,包成了一团。
少年指尖在她掌心轻划。
那人却摇了摇头。
少年解释道:“这是我的小妹,有时候我们忙着义庄的生意,就让她一个人在庄上玩,不幸的是,她碰了不该碰的东西,成了这个样子,从那以后,我便尽量把她带在身边了。”
他的口吻看似温柔,仿佛一个担心小妹的兄长,但话语中却透着一股冷意,让人不寒而栗。
乔二忍不住问道:“什么叫不该碰的东西?”
少年避而不答,从墙头轻盈地跳下,落地无声,右手竟提着那个少女的后领:“这里是我家祖上留下的房子。进来坐坐吧,我让人去叫庄上的人过来,或许有人见过你们说的姑娘。”
他说完,转身走向那座位于庄子中央的房子。
谢凌道:“跟着他。”
月色朦胧,少年远远走在前面,四人跟在他身后,脚步在石板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徐霖心道:这人不对劲。难不成小花妖所说“可怕的东西”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