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月光朦胧,灯火阑珊。
落地窗的倒影里,一条纤细的身影正弯腰摆弄鞋带。随意挽起的马尾发尾丝丝缕缕垂在脖颈,祝一然用手背把头发往后拂,站起身来。
落地窗正前方商场的LED大屏格外耀眼,金发女郎风情万种地注视着楼宇。白荆市广电大楼的灯星星点点。
祝一然关灯,拎着包往外走,拿起手机在微信里点开一个吉他头像,飞速地打了三个字「蛋炒饭」。
对面的人秒回:「好」。
白荆市广电大楼的新闻栏目组在十八层,祝一然走到门口,同事石巧在休息区的沙发上正嗦着泡面。
她看见祝一然,咬断那口面,嘴里含糊不清地朝她打招呼:“一然拜拜!”
祝一然朝她点头示意。
下了电梯再走两步就是地铁口,九点半,车厢里空荡荡的,七月燥热的空气被车门隔离,安静的车厢让祝一然产生了丝丝困意。
目的地并不远,祝一然见快到站了,拿出手机发了句:「快到了」。
祝一然所在的白荆市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二线城市。
昏黄的路灯下,灰尘与蛾共舞,提醒着她,家的方向。
“便利店”的灯牌有些老旧,现在远远看去只剩下“更禾店”,贺千帆推门进去拿了两瓶冰可乐和两罐冰啤酒。
从前带着老花眼镜看报纸的王叔终究还是没能熬过岁月的摧残,在刚过十点的时间就已经昏昏欲睡。
摇头电扇咯吱咯吱地响,贺千帆唤了他两声,他才从睡意中苏醒。
“哎,小贺,25,扫码就行。”
贺千帆扫完码,把东西都装进袋子里。
祝一然出了地铁就见贺千帆远远走过来,踩着拖鞋不紧不慢,穿了件纯黑T恤,衬得白金Lock项链泛出更耀眼的细闪。那是今年情人节祝一然送他的礼物。
他左手提着一袋饮料,挺沉的,手臂肌肉因为重量而绷紧,匀称而有力,右手拿着一只冰棍。
他把冰棍递给祝一然,随即接过她的背包。祝一然顺手咬了口,把自己冰地龇牙咧嘴。
贺千帆勾好背包,长臂一展把冰棍夺走:“少吃凉的。”
“再给我咬一口。”
冰棍又重新递回她嘴边。
一长一短的身影在燥热的夏夜里悠悠地漫步,路灯把影子拖长,蝉鸣里偶尔传来一两句对话,随着晚风飘散在空中。
回到家已经不早了。
祝一然把蛋炒饭饭端到客厅,坐到贺千帆边上吃。
“帮我开一下。”贺千帆下巴朝可乐扬了扬。
祝一然扣开可乐,摆回茶几,嘴里嚼着蛋炒饭,看着电影频道的电影。
这边贺千帆打完一局游戏,拿起可乐大饮一口,自觉地接过祝一然吃不下的饭,扒拉干净,拿着碗去厨房洗。
回来又瘫到沙发上,揽着祝一然的肩一起看完了这部经典喜剧片。
02.
贺千帆和祝一然只有二十一岁,他们却在对方的人生里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岁月。
彼时,他们所在的小区还是刚刚建成的新楼盘,是白荆这座小城里为数不多带电梯的高档小区。
贺千帆和祝一然随着家长先后入住,成就了两家十多年的情谊。
因为贺启和王婉事业正处于方兴未艾之时,小小的贺千帆便只能在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家以及各种补习班和培训班间逡巡以消磨时间。
他们家虽然做餐饮,但他能吃到父母做的菜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
再大些,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身体渐衰,他也学会一个人在家。邻居家的文婧和祝海平看他常常一个人,便邀请他来家里做客。
他们家的女儿是他隔壁班的班级第一,叫祝一然。
贺千帆不是一个活泼的性子,祝一然亦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一天甚至说不超过五句话。
祝一然甚至由于贺千帆总是和学校里里爱欺负人的小霸王走得近而有点讨厌他。
小霸王长得人高马大,在学校总是抢女孩儿的文具,要么就是强迫其他小男孩跑腿。
可他偏偏对贺千帆客客气气,俩人还时不时一起打乒乓球或者游戏机。
四年级以后,小霸王转走了。他在某天开学后死活不肯再踏进学校半步,据他和他的小跟班说,他们在学校的小山里见到了鬼。
而就在他转学后的一个星期,因为其他人都不敢来小山,被推出来去小山附近检查纪律的祝一然目睹了贺千帆把一个獠牙面具从树枝上摘下来的全过程。
他从树上跳下来,看见祝一然后没有一丝慌乱,反而笑了起来,把面具举在脸上:“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祝一然在“卫生情况”的表格里写上“优秀”,马尾轻扬,给贺千帆留下一道挺拔的背影。
后山有鬼的事不了了之,在附小成了怪谈,相传至今。
03.
高一的寒假,文婧因为先心病发作而猝然离世。
公交车外的景色渐渐熟悉,祝一然靠着窗,说了句:“好想吃蛋炒饭。”
贺千帆下意识接了句:“让文姨……”给你炒。
与她清冷的外表有些相悖,祝一然内里是个实打实的馋猫。每周回家,文婧总是会做一大桌菜。都是她爱吃的。
小时候祝一然馋,一天光吃零食不吃饭。
不吃饭没营养,文婧没收了家里所有的零食。只要祝一然嘴一馋,文婧就给她炒蛋炒饭。
至于为什么是蛋炒饭……每次都被叫来一起吃、都快学会怎么炒的贺千帆还真问过。
文婧当时听罢,朝他眨眨眼:“因为米饭剩的多,还顶饱。吃饱了,小馋猫馋也馋不动。”
脑海里文静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那双弯弯的丹凤眼与祝一然的眼睛在视线内重叠。
贺千帆有些懊恼,更多是手足无措。祝一然的泪似断了线一般往下坠,她就这么沉默地坐着。
公交车上还有许多的人,贺千帆把身子往过道挪了挪,替祝一然挡住部分视线。然后,他把校服外套脱下来罩在她头上。
贺千帆就这么陪祝一然坐着,等到车上的人陆续下车,等到四周的景色越来越荒芜。
祝一然终于摘下头上的衣服,充斥在周围的清香散去。她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眸,那眸子沉沉的,显出她的倒影,让她有些晃神。
少年眼神微漾,垂眸的瞬间闪过一丝没人捕捉到的心疼。
他接过外套,衣服下的指骨泛白,摸索着校服织线的纹路,嘴唇张了又合最终挤出一句:
“没把鼻涕蹭上面吧?”
他们坐到终点站下车,又走到对面车站等了二十分钟始发车。
夕阳已落,整个世界被笼罩在一种似蓝非蓝,似紫非紫的色彩中。他们并肩坐着,看星星点点,看一弯新月挂上树梢。
祝一然的心平静又怅然。她偏头,贺千帆的侧影近在咫尺,那一分钟,漫长又短暂。
很久之后,祝一然在有关天文学的文章里了解到,日落后的一分钟,有人浪漫地称其为蓝调时刻。而天文学中的术语则称其为晨昏蒙影,也叫暮曙光。
在夕阳落下的那一刻,在世界的另一端,旭日正在同样的光影里孕育。
晨、昏;暮、曙;离、合;生、死。
文婧真的走了,但她一直都在。
那天晚上,他们坐在车站的长椅上,等到夜幕彻底降临。初春的北方,太阳一落,北风肆虐,冷意萧萧。
贺千帆呵着白气问她:“你还想吃蛋炒饭吗?”清瘦的轮廓笼在白雾和昏黄的路灯下。
祝一然点了点头。
“好,回去给你做。”
她听见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