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被困在府中浑浑噩噩地过活,从前的人或事乍然被提起时谢知仪还有些恍惚。
她睡眼惺忪,挣扎着坐起,“谁?”
“云空师父,他来府上说有事见您。”春桃蹲在榻边隔着床帐交代。
云空?
他来做什么?
香料之事早已不是她在管,要找也应该去铺面里找管事。
难不成是又遇上了什么难处?
这般思忖着,谢知仪匆匆换上衣裳洗漱一番便去了前院。
依旧穿着厚厚灰袄的云空在前厅等着,梨木桌上腾腾冒着白雾的热茶应是没动过,因为他一面站在原地小幅度踱步,一面伸长脖子往门口看。
见她来了,却是顿了片刻才迎上来。
“小僧见过闻夫人。”
“不必多礼,云空师父此行前来是有何事?”谢知仪微微仰脸,只见青年和尚眉头不自觉蹙着,像是在为难。
不过若真是为难,怕也不会来找她了。
既然已经来了闻府,何必又做出副扭捏姿态,瞧得人心烦。
谢知仪心境已然不似从前,她耐心少了大半,更是疲于应付这些弯弯绕绕。
云空离她有两步远,不远不近,却怎么看怎么觉着如今的谢小姐瞧着有些陌生,眉眼间疏离更盛,被她一双瞧不出情绪的平静杏眸看着,像是皮下隐秘都被看穿,他有些心虚。
心中挣扎再三,却终是开了口,“寺中香料出了些问题,想请您去看看。”
这是拿她当痴儿哄呢。
自心头涌上的烦躁感又发作起来,可谢知仪眼神都未曾变过一个,只回了句,“云空师父不妨直言。”
云空闻言便知晓这漏洞百出的借口果然没能骗过她,他下意识看了眼跟在她身后的春桃。
这样没眼力的仆从也只有闻夫人这样的好性子才容得下了。
面前气质更冷的女子发觉他视线后便直接道,“云空师父有话直说便是。”
云空这才硬着头皮迎着面前主仆二人的视线上前一步,小声道,“夫人前几日不也是在查舞弊案么,此案确有疑情。”
谢知仪闻言这才微微变了脸色,她皱眉,“我并不知晓什么舞弊案,云空师父怕是找错人了。”
云空见她不认,便有些着急,“怎会?夫人生母名为顾含章,乃舞弊案主犯之女,难道夫人不想为母家洗刷冤屈?”
竟是连这些都知晓了。
寺里究竟是谁?
竟用这样拙劣的技法勾她过去。
洗刷冤屈,说得轻巧,下令彻查舞弊案的是先皇,率刑吏二部去查的是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上,就连亲王祝恭均都在其中承担了不小的角色。
怎么洗刷?
此案一翻,天家颜面何存?
原先她还心存妄想,可她连闻清许都斗不过,又如何能替顾家翻案?
“若云空师父为此事而来,那请回罢。”
谢知仪转身欲走,身后青年和尚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夫人留步!不如夫人先与我去见一见那人再做决定!况且那人已将您底细都摸清,就算您避过今日,难不成还能日日都避着?”
抬腿便往外去的谢知仪脚步一顿。
将人挽着的春桃同她对视一眼,便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小姐有孕在身,况且好不容易过上安稳日子,还是莫要再牵扯进旧事了。
她只希望小姐能安稳地将孩子生下来,再寻个自在的活法才是重中之重。
而非以独身对抗朝廷。
谢知仪怎会不明白春桃在忧心什么。
只是云空确实没说错,这人已然将她底细摸清,又怎会给她拒绝的机会。
今日请不过去,或许他日便不是这般好商量的了。
横竖这日子过得都不舒心,便是再差些也无妨。
运气好些,她就此殒身,什么都不必再想。
谢知仪转身,目光沉沉,“我可以随你去寺中。”
云空确实是有几分小聪明,对门房只称是特来请她去寺中参加法事,也不必担忧闻清许起疑。
若是被他知晓此事,或许孩子刚落地她便要被锁进大牢中。
人终有一死,可谢知仪宁愿活够了自缢而亡也不愿成为他升官加爵的工具。
凭什么他就连血脉都不是正统也能走上这般坦途。
谢知仪面无表情扫过马车外飞速往后倒退的绿影,心中压抑的恨意没关住又跑出来。
她怎能不恨。
她恨闻世璋是个蠢材竟将并非亲生的闻清许养大,让他活得这般恣意还有余力将她原本平静的日子搅得天翻地覆。
她更恨闻清许,恨他让她认清自己究竟是怎样弱小的蝼蚁,只要他心中不快,轻轻动动手指便能轻易让她堕入万劫不复之地。
哪怕谢知仪知晓眼下只是表面和平也没法主动撕破,他给了台阶,她便得下。
如今谢知仪自己都有些不认得自己,短短半年,她竟是完全变成个怨天尤人只会无能狂怒的废材。
靠着这么个贱种才勉强从泥泞中爬出来。
视线落在已然有圆润雏形的小腹,谢知仪面露不善,她抬手,轻抚上自己被氅衣罩住的小腹。
她恨,恨世道不公,恨有权有势者可随意践踏人自尊。
更恨上天,总是叫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最恨她自己,总是将自己陷入这样无助的被动境地。
正欲收拢的五指被人募地握住,谢知仪回神,对上春桃盛满关切与担忧的圆圆大眼。
“小姐可是腹中不适?”
“没有。”
扯出抹笑,谢知仪觉着自己快疯了,介于半疯半醒之间痛苦着,眼睁睁瞧着自己变成另一副模样。
定定瞧着春桃熟悉柔和的眉眼,她瞳仁完全倒映出面前人身影,谢知仪却在想,她该将春桃送走的。
送得远远的。
这样她是死是活都不会影响春桃一星半点。
春桃还以为她是在为广安寺中那不知名者发愁,于是握着她冷凉的细手认真安慰道:“没事的小姐,待此事落下一段落,您到时又与闻公子和离了,咱们想怎么过活便怎么过活,先苦上一段,便该到甜的时候了。”
她半点没提腹中胎儿长大之事。
小姐恨极了闻公子,也恨这个孩子,自然不会因着这孩子出生长大而动容。
提了不仅没法让小姐舒心反倒让她心里不快。
谢知仪瞧着春桃面上诚挚之色心中更堵,她抿唇笑,总装着冷意的杏眸也弯起来让人再捕捉不到其中情绪,“是,待此事了却,咱们便也下江南去。”
那便将春桃送到江南。
“好!咱们去江南!”春桃笑着,像是真瞧见与小姐到了那水乡美景般高兴。
广安寺今日又加了场法事,檀香弥漫的佛堂前聚了不少香客,只是这法事与谢知仪无甚关系,她被云空带着走小门进了大门紧闭的偏殿。
钟无等侍卫则守在寺院外。
春桃也被云空带着守在不远处红墙下的空地处。
谢知仪素白的手搭上镀金门环,她定了定心,便推门而入。
入眼是个稳坐于高台之上的纤细身影,其身后自窗外透进的日光光晕模糊了轮廓让人看不清楚,只是这模糊轮廓却与记忆中某刻场景吻合。
谢知仪按住心中忐忑往前去,便彻底看清她模样。
是那日来香阁的女客。
“想必谢小姐已然知晓我约你来此的目的。”纪兰歪了歪头,视线细细打量着面前人。
她瞧着瘦了不少,瘦得下巴尖细,整个人瞧着好似有弱柳扶风之态。
谢知仪见她歪坐着,可下身却始终未曾挪动半分,心中猜想印证,憾然顿起以至久久不能平复。
心下如山岳崩盘,她眼神细细描摹这五官昳丽的女子,眉,眼,鼻,唇,每一处都与她大相径庭。
谢知仪压住妄想问个彻底的冲动面不改色道:“云空只粗略提了一些。”
蠢材。
纪兰蹙眉,言简意赅道:“我有一仇家,正是二十年前舞弊案主犯,想来谢小姐已然大概知晓此人是谁,我已布好棋局,只差一线人,若你我联手,定能大仇得报,如何?”
“我如何助你?”谢知仪抿唇。
纪兰朝她举起桌上温茶,眸中闪过几分戏谑,“你喝下这杯茶我便告诉你。”
她不信谢知仪会这般听话,毕竟在闻家吃得饱穿得暖还有个美人夫婿在怀,就算不复仇也能过得衣食无忧,何必趟这滩浑水。
面前素着一张芙蓉面的清冷女子闻言便上前一步,接过茶水眼也没眨便将茶水喝了干净,正扶着脸准备看戏的纪兰一怔。
这,便喝下了?
虽说只是试探,可这般顺利还是让她本能怀疑。
很快调整好面上神情,纪兰勾唇轻笑,“这杯茶水里我下了毒,你便是反悔也来不及了。”
“我如何助你?”谢知仪唇边水渍还未干,她只定定将面前女子看着,眸中看不出情绪。
纪兰甚至觉着她是不是被那个男人养傻了,怎得被算计了还是这么一副任凭差遣的木头模样。
她甚至有些后悔没真往茶水里下毒。
面上神情再维持不住,纪兰皱眉,“你此番助我,不仅要与你那位好夫婿彻底分开,而且要改头换面以其他身份过活。”
“我知晓了。”谢知仪垂眸又看向她,却终是没再多说。
看来这两人刚过新婚便已是感情不和,不过确实,她这般狼心狗肺之人也难以轻易交付真心。
或许根本就没有心。
纪兰被她看得不适,撇开脸声音发冷。
“你或许会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谢知仪只愣了片刻便点头,“我知晓了,只是有件事还需你解惑。”
纪兰见她发问,这才缓和些面色,“说。”
“你口中的仇家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