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笙听见那个声音,他想念了六年的声音。
“阿笙,别呆了,念书。”
“兄长。”
当朝丞相齐闵之喃喃地念着兄长,缓缓睁开眼。刚才的梦太真了,一时晃神,面北墙上供奉着的画像中的人,好似真的向他走来。
齐闵之按了按自己的额角,一声叹息,墨色的眸里只有画像里的将军。他翻身坐起,正对那画像,扯出一丝笑来。笑意渐漫上他的眼,只是嘴角没了上扬的弧度。
“兄长,如此久了,阿笙都快忘了你已归去。”
赤着脚,齐闵之来到那幅画前,净手焚香,虔诚的跪在那巨幅之下,俯身叩首。良久,许是有些冷了才缓缓起身。
“兄长,再等等阿笙,阿笙快要去见你了。”
画中人眼里含着笑,却是一脸苦相。江湖术士怕是看见这张脸,谁不会说一句无福无寿,大苦大悲,哪怕这脸再是天资奇绝,也难掩这深入骨子里的苦悲。
齐闵之只是怔怔盯着那双眼,伸出手去,又唯恐玷污了般,着慌似的收了回来。才堪回过身去,便听见人唤。
“丞相,皇上大驾。”
“这便来。”
踱着方步,齐闵之离正堂愈加近了,门虚掩着。许是听见人来,堂内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齐闵之刚将手放至门上,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兄长!”十几岁的少年扑进齐闵之的怀里,闵之虚扶住他,稳住了身形。
“陛下,臣可不敢以陛下兄长自居。”齐闵之扶稳赵煦,看他站好才俯身欠礼。一只纤瘦的手抚上他拱着的宽袖,切断了那墨一般的黑。“太后不在这里。”少年赵煦低语。齐闵之没有抬头,依然不苟地行尽了臣礼。
“你在怨朕,不曾替你昭雪吗?”不满齐闵之的疏离,赵煦话中带刺,话里有话。“陛下,您尚年幼,又有太后垂帘听政助您理政,使我大宋独尊一方。况臣既无冤情,又何德何能值得陛下劳心。”
仍不抬头,言语间满是冷落,齐闵之踩了踩正消融的雪,几点浊泥溅上他的袍摆。
“朕刚下朝便来看你。”
赵煦满脸着慌的不解,分明告假前的丞相从不曾这般冷淡。可本该接话的齐闵之只是摇了摇头。
“闻你抱恙,朕特来看你。”仍是少年天真话语,齐闵之只当是赵煦太过年少尚不懂这朝堂,轻叹一声。
“劳陛下挂念。”
“再无他话了?”
齐闵之又是一声叹,抬眼看看眼前的孩子,又摇了摇头。
“黄雀在后,陛下才能高枕无忧。”
点醒梦中人只需一语,点醒赵煦也无需多言。
赵煦微怔,半张的口怎么也不敢再发出声来。齐闵之笑笑,看向赵煦身侧的侍卫,出声道:“陛下尊贵,若不嫌臣家贫,不如于臣这蓬荜用膳,以谢隆恩。如何?”那侍卫只是呆呆立着,只是低垂的眼神四处飘忽,似是在等待着什么。“好!”赵煦一口应下,缓缓向齐闵之靠近,先前搭在他袖上的手一直未放下,此刻也紧张地抓紧了他的袖。那侍卫似未曾瞧见赵煦的动作般,仍呆立着,只是那目光,已缓缓上移,点睛看着齐闵之。
“朕于丞相府用膳,你回宫禀告太后,免得她挂念。”小皇帝刚站在齐闵之身侧,便转身令那侍卫离开。可那侍卫只是将目光从齐闵之身上移到了赵煦脸上,刹那间,凛冽的剑伴着寒风便刺了过来。赵煦吓得愣在原地,只知道死死抓着齐闵之的袖,就像当年死死抓着齐淮之的先帝。
叮得一声响,那把剑摔在地上,混合着被踩出的污泥,又脏又丑。
眼前闪出的男人只是微微侧过头,看见两人只微颔首,一垂眸,便瞧见死死揪住齐闵之衣袖的那只手,一声轻笑透过遮面的黑巾。赵煦皱了皱眉许是不爽,用劲扯了扯闵之的衣袖。
那人转过身来,盯着齐闵之的眼,开口道:“若不是识得丞相人品,又认得这小皇帝,在下险些要以为丞相为人风流又喜男儿。”半哑的嗓音很假,怕是没人听不出来眼前人的遮掩。“唐青,多嘴。”齐闵之言有斥意,却怎么也听不出斥责的意味来。赵煦只是轻轻松开闵之的衣袖,往他身后躲了躲。“是我多嘴,只是…”唐青又看向躲起来只剩半个脑袋的赵煦,渐渐靠近,在他面前弯下腰扯下自己掩面的黑巾来。“小皇帝,托你的福,我名唐青。”说着便向他伸出手去。齐闵之只是看着身侧的两人,微微挪了挪身子,远离了他们些。
赵煦未察觉到齐闵之的动作,见眼前人向他伸出手来,早就吓得闭紧了眼,缩成一团蹲在齐闵之脚边。又听见一声笑,嘲讽之意更甚。过后,便是一阵风过枝桠的声响,再无音响了。
“陛下若再蹲着,这般好的裘衣便要脏了。”听见齐闵之的声音,赵煦睁开眼抬头问他:“他原先唤什么?”
“陛下为何想问这个,不打紧的人陛下何必劳神。”说着,便半扶半拉地将赵煦拽起。恰逢此时,一句“笙少爷”吸引了赵煦的注意。
一老朽直冲冲向齐闵之而来,走近了才发现闵之身侧的赵煦,一时慌乱,竟未看见一旁死透了的尸体,跪在那摊烂泥里不住磕头。
“老奴不知皇上大驾,冲撞皇上,老奴罪该万死……”
“无碍。起来吧。”赵煦虽嘴上这般仁慈,眼里却闪过一丝嫌恶,本想同齐闵之腹悱几句,却不曾想齐闵之未避圣礼早就退的许远。那老朽颤颤巍巍的爬起,齐闵之连忙走去搀他,似是无意间踢了那尸体一脚,发出些许声响不由得引人去看。
“啊呀!死……死人!”老朽几声惊叫,竟是昏死了过去。赵煦脸色难看,忙叫住快搀起那老者的齐闵之。“还是叫旁人来,脏的很,丞相可是要伴朕用膳的。”齐闵之微一蹙眉,不知在想什么,还未应答,便听见赵煦又道:“讲好同朕用膳的,丞相可是要失言。”
“臣不敢!”齐闵之说着就要跪下。“罢了,随朕去用膳,免得脏了朕的眼。”齐闵之颔首,示意候在身旁的侍卫快些处理,便急急跟在赵煦身后,“陛下是要去哪里。”见赵煦向府外走去,齐闵之只是问,却没有问的语气。“自是去没有太后的地方。”赵煦猛地转过身,险些撞上未反应过来的齐闵之。见齐闵之止住步伐暗暗护着,怕他跌倒的样子,真是有些感动。解下腰间佩环便要予其系上,却被齐闵之柔柔接过,重又替他系回腰间。“朕要送你。”赵煦退了退却被齐闵之拉回,见他执意不接,赵煦也只好作罢。只是齐闵之弯腰系佩的手法娴熟,许是予许多人佩过。
“这般手熟,丞相当真是风流人物?”赵煦看着齐闵之头顶的束冠,束的齐整,可那系发的丝绣却是粗糙的很。齐闵之戏轻笑:“母亲仙逝,臣与兄长又未娶妻,门衰祚薄,则是无需许多家仆,遂一一遣散了去。系佩这些琐事做得多便熟了。”赵煦看着立在一旁垂眸附耳的齐闵之,目光又聚上那条粗制滥造的发束。“再怎么无甚女眷,总不至连个绣娘都没有。”
察觉赵煦注意到这束带,脸上笑意更甚:“管服佩的嬷嬷怎会没有,不然臣的常服从何来。只是这发束是及冠时兄长赠予的,意义不凡,便一直留着。”
“留着便罢了,这般丑东西,丞相竟还佩着。”许是提及齐淮之,赵煦脸色不甚好看,以致语气里尽是鄙夷。齐闵之眉头跳了跳,但还是含糊应下。“陛下既然不喜,今后臣便不佩了。只是陛下若再逗留,怕是要饿坏了身子。”
不说倒不觉得,赵煦本就受了惊,又在这雪地里磨蹭了许久,竟真觉得又冷又饿。大袖一挥便要去拉齐闵之,一伸手便被塞了个暖炉在手中。那送老者回屋的侍卫不知何时回来了,立在满是笑脸的齐闵之身旁,沉着脸不看赵煦。手抓了空正一肚子气的赵煦看这侍卫见君不行臣礼,正好拿来出气,却被来人一身轻唤堪堪压住了怒火。
“皇儿。出宫怎么不同母后讲一声。害本宫干着急。”
“母亲。”
“臣见过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赵煦回过身去拱手行礼,齐闵之却要跪在雪里拜大礼,那不行臣礼的侍卫竟也跟着下跪叩首。
“丞相快起。吾儿这般叨扰,不知所为何事?”
齐闵之身旁的小侍卫赶忙起身搀扶起他,齐闵之颤颤巍巍的站起身,还剧烈地咳了几声,与刚才谈笑风生的样子判若两人。高太后看看近旁探头望着齐闵之的赵煦,又正过脸来盯着这“病着”的丞相。
“回太后,陛下察臣患疾,特来看望。还…”又咳了几声,气若游丝的声音更加虚浮,“还准备送成几名侍妾来冲喜。”趁太后偏头遮面,齐闵之赶忙冲赵煦使眼色。好在赵煦不甚愚笨,太后身旁的那些婢女也争相忙着,无人去睬齐闵之,这些小动作也只有那小侍卫在观望。
“丞相莫太操劳了。”太后似乎这才看见齐闵之身后的侍卫,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只是太过假了,谁都看得见那惊异后的狂喜 。“这不是扶余大人嘛。本宫怎受得起大人的礼。”“他是扶余!戚宿戚扶余!”赵煦的惊叫震吓到了高太后,只见得太后脸色一沉,一声低斥:“煦儿!”这一声,不单是赵煦,太后身边侍女及齐闵之齐刷刷跪了一地,本搀着齐闵之的扶余手中一空,随即便要伴礼,却因太后一句话犹豫了一番。
“扶余大人,这一跪可对得起先皇。”
齐闵之不动声色的扯了扯扶余的衫摆,却没能阻止扶余说出那番话来。
“先皇恩典,臣不敢不受,可先皇已逝,臣只认齐氏家主。”言毕便要跪下。可高太后颇为知趣,也深知这戚扶余的地位尚不能撼动,哪怕他已远离朝堂。见扶余欲跪,赶忙出声:“都起来吧。”扶余赶忙弯腰欲扶起齐闵之,却被齐闵之制住了。
“禀太后,臣向陛下许诺请陛下用膳,臣不敢罔上,不如……”“不必了,煦儿本宫会带回宫,丞相体弱,怎敢劳烦。”齐闵之话未讲完便被打断,可他也不恼,只是接着道:“岂有劳意,太后与陛下尊贵之驾,临臣府邸……”“好了,无人怪罪,丞相大可放心,本宫这便领煦儿回去。”只见高太后不耐烦的一挥手,被惊得不敢出一口气的赵煦便被簇拥着上了回宫的车轿,走前还不安的看看齐闵之。
“恭送太后,陛下。”
说着,齐闵之便要叩首,扶余见此景,眉头皱了又松,也欲跪下。
“好了,丞相好生歇息,不必在意这些虚礼,我这大宋还指望着丞相。”高太后走着走着,又回头看向齐闵之,瞧见齐闵之满脸堆笑,一丝疑惑闪过太后的眼底,目光滑过搀扶着齐闵之的戚扶余身上,又换上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来。
宫车辚辚,见一老一少声势浩大的走了 ,齐闵之长舒一口气,虚虚靠着戚扶余的臂膀。
“辛苦丞相了。”扶余略低头在齐闵之耳边低语,空出一只手来拉了拉齐闵之身上 松松垮垮的披风。
“你本不该说那气话,”齐闵之察觉肩上披风微动,稍稍离开扶余半步,自行紧了紧披风的系带,也不看扶余,也不管他是否在听,只是自顾自的说,“做出那般事来,叫人如何想你,又叫人如何看我齐家。”
“丞相本不该跪的。”扶余盯着间隔开来的半步距离,那里的雪已经被齐闵之踩化了,露出灰褐的泥泞来。“给赵煦手炉。亏你想得出。”出言不逊,哪里还有刚才谦谦君子,知书达理的丞相风度。扶余又皱了皱眉,跟上向里屋走去的齐闵之。“不可直呼陛下名讳。”古板如戚扶余,句句都是教条 。
“怕什么。阿笙早就除尽了府中异己,又有什么好顾虑的。”又是那桀骜唐青的声响,齐闵之眉头轻跳,戚扶余摸了摸发带,两人竟是齐刷刷转身向外去。
“你说是不是?阿笙?”一张笑嘻嘻的脸就那么落在齐闵之面前。“唐青。”一个身影挡在两人中间,唐青皱着眉抬起头,看到扶余冷着一张脸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也是不恼,换了一张笑脸对他:“戚宿,我名青煦,你刚唤的是谁?”
“圣上名煦,你为臣自该避讳。”
“避讳?我避讳?是那赵煦该避我的讳!”
“唐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