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闻宇拎着早餐袋子进办公室的时候，里面吵闹的议论声霎时停止，所有人都朝他看过来，就连坐到最后面的张秋生也停下手里的事将目光投向他，活了二十八年，周闻宇第一次觉得开口讲话是这么难的一件事。
张萌从电脑后面探出头来，对他说：“周老师，那个...校长说让你来了就上楼，李欣然和家长已经过去了。”
按照平时，他肯定要把没时间吃的早餐分给其他老师，可是他今天没有，他觉得自己手里的食物，像毒药，像垃圾，他送不出去，强装镇定的放到办公桌上，说一句知道了就匆匆上楼，他害怕听清那间屋子里的对话，怕这些人先为他判刑。
校长室里还是那几个人，大家面红耳赤，一边怒目圆睁，一边尽力安抚，看起来大概已经经历过一轮争吵。李欣然妈妈见周闻宇来了，拳头垂在身侧微微发抖，那样子恨不得冲上来撕碎他。刘主任头发乱蓬蓬的，校长站她旁边，大腹便便靠着桌子，显然已经不想再多说的意思，大概觉得憋闷，走到窗边透气，教学楼的窗户还是左右滑动的铝合金玻璃窗，门一开，过堂风呼啦啦吹过，冬季的风冷的像刀子，吹到脸上生疼，桌上几张照片散了一地，一直不言语的李欣然垂头盯着照片，迟迟没能鼓起勇气去捡。
屋子里静得可怕，周闻宇走到桌旁，弯腰将照片一张张拾起，把酒店门前的照片放到最上边，说：“其他照片我已经忘了当时在说什么，但这张在酒店门前的照片，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和朋友要去旁边超市买菜，在门前碰见补习结束的李欣然，那天很冷，我们站到这间酒店门口的柱子后挡风，她和我说父母同意她去参加数学竞赛，我叮嘱她几句，没聊多一会，我们就散了，这些照片背后的对话，与这大同小异，不是为了考试，就是为了成绩，我对待班级上的每一位学生都是如此，男生还是女生都没有特殊照顾，如果要用这样的照片来污蔑我，恐怕我教过的学生都得来讨说法了。”
“污蔑？周老师的意思，是我拿女儿的清白来找你麻烦了？”李妈妈疾声厉色，尖锐的可怕。
“那您是什么意思，您现在的表现，在我看来就是逼着我承认和您女儿已经发生关系了，您什么目的我不清楚，但我不能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没发生的事就是没有，如果对这张照片有存疑，可以去这里调监控，我但凡和李欣然进去过，现在就去警察局自首，你们说我□□也好，说我不是人也好，前提是我真的做过哪怕一件，现在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来质问我，给我定罪，不好意思，我接受不了。”
“你接受不了？啊？谁能接受？我女儿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喜欢你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学校里那么多和她有共同语言、学习好、条件好、长得好的孩子，她非要喜欢你，这里面你但凡没有一点儿意思，她一个姑娘家会对你有想法？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
“你现在的意思只要是单方面喜欢我的，我就有错，是吗？我能知道她的心理状况吗？我班上好几十个孩子，我每个都要做心理辅导吗？你身为孩子家长，连她喜欢自己的老师都不知道，你父母怎么当的，怎么没有及时止损，你是不是也枉为父母？”
“你再说一遍，你再给我说一遍！”
刘主任第一次见周闻宇这样态度强硬，那边李妈妈神经紧绷，被周闻宇的话一句一句敲打，仿佛她是个来讹诈的流氓，她急于控制住一方，可是周闻宇话不停，李妈妈越来越暴躁，刘主任急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校长从窗边走过来，对两人挥手：“好了好了，我们是解决问题的，你们这样吵有什么用，闹大了对孩子影响不好，要是冤枉了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欣然妈妈，现在只是出现几张照片，谁也不知道这背后的事儿，拍照片的人到底要干什么，什么用意，谁都不清楚，这样，我们派人去酒店调监控，您要是不放心，就和我们老师一起去，咱们还孩子一个清白，也给这事儿解释清楚，孩子不能顶着这样的名声读书啊，对不对。”
李妈妈抹掉眼角的泪，一把将桌上的照片抢过撕得粉碎，她对校长说：“我把照片撕了，这事儿就能揭过了吗？我调了监控，就知道那天是误会了吗？这事儿闹成现在这样，每个人都把我女儿当做谈资来消遣，这是解释过就有人信的问题吗？她这辈子都完了！”
这句话给一直低头不语的李欣然惊得背后一紧，她听见周闻宇冷声冷气的对妈妈说话，那是她从来都没听过的语气，周老师温柔有度，待人亲和，她甚至怀疑这屋子里出现了第六个人，他说：“那你的意思，我要抗下这个过错，要我承认是我害了你的女儿，她是无辜的，被我蒙了眼睛，被我坑了才做出这样的糊涂事吗？你想让我死是吗？”
到底想让谁死呢，李欣然慢慢抬起头，这些大人们对自己的事推来推去，没个结果，自己说的话没人听，没人信，妈妈说的对，不会有人信的，就算每一张照片都有证据证明清白又怎么样呢，谁会信，让谁死呀，李欣然想，是想让她死吧。
四敞大开的窗户冷风呼呼往屋子里灌，蓝色的棉质窗帘刮得乱飞，身后是大人们的争吵，她像个物件儿是的摆在他们面前评头论足，啊，死吧，她死了这事儿就结束了。
李欣然体育一直不太行，体育老师说她得加强训练，不然考试分数不够也是个麻烦事儿，她一直都挺为此烦心的，今天她才知道，自己短跑和跳高应该是有天赋的，毕竟离自己最近的刘主任和周老师，谁也没能抓住她，三步跑到窗边，一跃跳出窗外。
“妈的，真冷，窗户框很冰手。”
“砰！”
“啊！！！！！”
“有人跳楼了！”
周闻宇被愤怒冲昏的头脑，此时像被一键按下暂停，他下意识抓了一把李欣然，可眼里都是她跳楼的背影，刷的一下，人就不见了，周围都是慌乱的人影，有人忙着报警，有人忙着喊人来帮忙，一时之间乱成一团。
很快，校长室里只剩他一个人了，他拖着沉重的身体，慢吞吞挪到窗边向下看，李欣然掉到楼下花池里，一动不动，周围散着血，左腿以一个不自然的形状扭曲着，他安慰自己，五楼，运气好的话应该可以活下来。
周闻宇大口喘气，良久耳边的嗡鸣声才消失，他跌坐在地，过了一会儿，窗外传来救护车的响声，楼下闹得很，有哭声，有喊叫声，也有调整秩序的吼叫声，他没勇气再看一眼，也没力气下楼去帮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周老师，周老师！”有人晃动他的身体，焦急的喊他，周闻宇回过神来，看见赵泽安担忧的看着他：“周老师，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我，我没事，没事。”他被赵泽安扶起来，跌跌撞撞跑出校长室，他得下楼去看看，得去医院看看。
赵泽安一把拉住他的手臂，说道：“周老师，我小舅说来接你，咱们到门口去等他，好不好？”
“不行，我得去医院。”
“咱们一起去。”
“好，一起去。”
教学楼前乱成一片，李欣然已经被拉走了，看热闹的学生被老师撵回班级，几个老师将李欣然坠楼的地方围了起来，那些血迹需要清理，不过谁也没去碰，虽然是自杀事件，但不知道警察是否还需要调查现场，诸如此类的问题太多，大家也都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一团乱，没有该怎么处理的头绪。
警察很快将现场控制起来，依照流程还是要对现场的每一个人做调查，刘主任一眼就看到刚出教学楼的周闻宇，大声将他叫住：“周老师！你来一下，警察要问话。”她又看见站在一边的赵泽安，大声问：“那个学生...赵泽安吧你是，干什么去！还不回班级。”
“我家长来了，在门口等我，已经和老师请过假了。”
刘主任朝大门转头，一个穿着黑色西装，叼着烟的男人站在那儿，可是距离太远，看不清脸，但那身形她有印象，上次家长日见过，因为平日里听那孩子的消息最多，所以特意问了周闻宇，说那是赵泽安的舅舅：“哦，那你去吧。”现在事情太乱，她没心思去计较这些问题，只想先把警察打发走。
赵泽安拽了一下周闻宇的手，说：“周老师，我和小舅在门外等你，有事给我们打电话，放心，他会帮你解决的。”
周闻宇点点头，拉紧身上的羽绒服，太冷了，风吹得他头痛。
因为确定是自杀事件，而且医院传来消息，李欣然经过抢救，人虽然还在昏迷中，但好在还活着，她下坠的时候被花池里的干树枝挡了下，左腿因为磕到花池的石砖上，从大腿位置摔断了，医生说过了麻醉，人就会醒过来，脑震荡也不严重，不用担心，所以警察例行问话之后就撤走了。
可周闻宇并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而舒缓心情，反而开始担心她醒过来要怎么办，刚刚在楼前问话时，他听到两个老师在聊天，其中一个说：“我听说那孩子跳楼是因为跟周老师开房的事儿被发现了，周老师不承认还跟她妈妈吵起来了，那孩子伤心一时想不开就跳楼了。”
“哎我的妈呀，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看他平时像个人是的，背地里怎么这样啊，那孩子妈妈怎么受得了啊。”
“说的就是呢，谁家孩子受这么大委屈，那不得心疼死了，让男老师这么糟蹋，要是我可不活了。”
“孩子爸爸怎么没来啊，只是妈妈来？”
“说是丢不起这个人。”
“哎呦，死要面子活受罪，现在孩子跳楼了，后悔去吧。”
周闻宇听不下去，走到正在抽烟的校长面前，说：“校长，我去趟医院吧，学校得有人去，这事儿因我而起，我不出面不太好。”
校长一根接一根的抽烟，脚下堆了几根烟头，身上披了一件皱巴巴的羽绒服，人看起来有点儿憔悴：“哎，这事儿闹成这样，我肯定要下去了，孩子在我面前跳楼的，怎么也说不过去，不过，小周，学校不能背这种骂名，你说你没做过，我信你，我下去之前肯定要把这事儿解决了，不然我不舒服。”
“对不起，校长。”
“哎，快去吧，去医院之后，跟家长说话别顶着火儿上。”
“嗯。”
“对了，你是不是得罪过刘主任？”
周闻宇不明所以的看向校长：“没有吧？”
校长见他的样子，也没再多说什么，摆摆手让他走：“嗯，没事了，你快去吧，去晚了也是毛病，有事给我打电话，直接和我说。”
“好。”他听出校长的话另有所指，但实在分不出心思来仔细回想。
周闻宇出了校门，看见靠在车边抽烟的邱浩，才想起来赵泽安和他说的话，他步子变缓，强烈的委屈感涌上来，眼眶发胀，有点想哭。在和李妈妈据理力争的时候没觉得，在看见照片的时候没觉得，在李欣然跳楼的时候没觉得，现在只是看了一眼邱浩，就觉得难受的不行。
邱浩丢掉烟头，几步走过来将他裹进怀里，令周闻宇安心的味道吸入肺里，邱浩的肩膀湿了一块，宽厚干燥的手轻抚周闻宇的后颈，一下又一下。
“没事了，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