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施洛知道自己不是个正常人，是在十八岁。
他对一棵树一见钟情了，用大学第一个月的生活费把那棵树买回了家。
为此，他在食堂打了一个月的临时工，来向家里掩盖自己花光生活费的事情。
第二个月，他买了一个蝴蝶结回家，给树系上了，被家里人嘲笑了许久。
他在阳台坐了一晚上，把蝴蝶结摘了，并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并不喜欢女人。
这是比喜欢一棵树更糟糕的事情。
倘若他喜欢一棵树，他可以把树养在阳台上，养在回家时一抬头就能望见的地方。
可喜欢一个人要怎么藏呢？
家里没有人和男人过一辈子的。
也不是没有，他爹是男的，所以他妈就是和男人过一辈子的。
施洛释然了，自己可能就是像妈。
第三个月他没有回家，他想知道自己这个情况对树还是对人。
这一个月他的课程丰富了起来，也加入了很多社团，生活异常充实，以至于他渐渐很少想起那棵树。
他放下心来，或许一切只是一时兴起。
他对自己的认知持续到寒假，他站在楼下，揉了揉眼睛。
阳台上换了一棵树。
“树呢？”
“哦，你爸浇多了水，把树浇死了。我怕影响你考试，就没告诉你。”他妈说着，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我们带去医院救了，但是没救回来。这个树和你那棵是一个品种，你看看想养就养，不想的话，我和你爸试试能不能养活它。”
施洛从没想过自己也能遇上补偿型思维。
他听见自己说：“……挺好的，试试吧。”
然后他失眠了，因为他的树。
（二）
现在是他毕业后的第三年。
他没回老家，留在读书的城市找了份工作，租了个房子住。
这天他加班了，回家的有些晚，急匆匆埋头赶路，在小区门口拐角处的路灯下撞到一个人。
这人他不认识，不过这里大多数人他都不认识。
他闷声说了句对不起，但对面迟迟没有回应。
施洛只好抬头去看他脸色。
那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走，没事，别挡我。”
施洛比他高。
他走出一段距离，回头去看的时候，那个人还靠着路灯杆子站着，脚下堆了一地的烟头。
施洛莫名其妙地想跟他搭话：“垃圾桶在那边。”
那人回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把嘴里叼着的烟在手心里熄灭了。
“你是不是有病？”
“可能有点。”施洛老实承认。
对面无语了：“滚。”
施洛没滚，因为他刚刚想起来，这人一直仰头在看的方向，好像就是自己房间的方向。
他脑海里闪过不少看过的案例和所谓墙上“标记”，谨慎地在小区楼下又绕了一大圈，才上楼。
这小区很旧，走哪都是楼梯。
他掏钥匙开门的时候，忽然听见隔壁有点动静。
施洛原地等了一会，他记得隔壁之前没住人。
果然，隔壁的门开了。
他该怎么形容他的新邻居呢？
廊道的白光照得他发光，头发丝轻飘飘地在空气中颤。一截白脂玉般的小腿裸露在外，踩着拖鞋的跟腱纤细、修长，一只手就能握住。
他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走廊上碰到人——他可能听见了走廊的动静，还稍微等了一会——没想到施洛也在等他。漂亮的眉眼透出几分惊讶，迟疑着和他打了声招呼：“您好。”
然后拎着垃圾袋，准备绕过施洛下楼。
新邻居经过时，身上沐浴露的湿香随着行走的风递入施洛鼻端。他鬼使神差地一抬手，把人拦下了。
新邻居的眼神变了，转为充满警惕的探究。
钥匙还插在门上，施洛拧了一把，把门推开，证明自己确实是这里的住户，接着转过身，指向他手里的垃圾袋：“楼下有个人，一直在往上看。”
“所以？”
“我帮你下去扔垃圾，你帮我进门开灯。”
新邻居的眉头拧出一个小疙瘩：“……什么意思？”
施洛深呼吸一口气，飞快地把话说全了：“我怕他是坏人，怕他知道我住在哪一层。所以拜托你晚一点帮我开下灯，我去他面前路过一下，顺便把你的垃圾扔了。”
新邻居这下懂了。
“那……就拜托你了？”
“没事，都是邻居，互相帮忙。”
施洛从他手里接过垃圾袋——邻居的手也很好看，像新剥出来的嫩葱段一样，掌心被垃圾袋的耳朵勒出一道深红痕。
施洛退开一步，让他进屋：“可能一两分钟吧。灯就是左手边墙壁上。”
新邻居站在原地：“好的。”
“你不进去吗？”
新邻居奇怪：“灯不是就在门口吗？而且我这双鞋穿出门的。”
“阳台上也开一下吧，在右边窗帘后的墙壁上。”施洛说得诚恳，“你直接进去就好，比起个人安全，这点都是小事。”
“好吧。”
他态度坚决，新邻居的神色也跟着凝重起来。
于是那双脚在施洛的注视下迈过了门槛。
（三）
那个人果然还在楼下。
施洛故意拎着垃圾袋从他面前经过，扫了一眼那一地烟头。
那人对他还有印象——大半夜管人抽烟的闲人还是不多见——看见他拎着垃圾袋路过，突然乐了：“哎，小哥。”
“怎么了？”
那人指了指他手里的垃圾袋：“你是不是怕我找不到垃圾桶？”
“没有。”施洛觉得他是坏人，说话谨慎了一点，“要我帮你带过去扔掉不？”
“不用。”那人弯下腰，把烟头挨个用纸包着捡起来，“我觉得你提醒的对。”
这话施洛不敢接，好在这人也不指望他接话，自顾自地接着说道：“我第一次来这里。”
“嗯？”
“算了。”那人继续仰起头，不再看施洛，“没事，跟你没关系。”
施洛下意识跟着抬头望过去，自己家阳台的灯恰好在同一时间亮起。
窗帘后映出一道影子。
（四）
施洛扔完垃圾回来，那人还在楼下，他松了一口气，强装镇定地跟他打了个招呼：“走了，老弟。”
那人无语：“喊你一声小哥，你还装上了。”
施洛脚步轻快：“你是个好人。”
不知道这句话触动了这人哪件心事，他抬手缓缓捂住了脸，没多时，小声呜咽起来。
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施洛也吓了一跳：“老弟，你怎么回事？”
那人哭了一会：“他就是这样拒绝我的。”
施洛福至心灵，这是失恋了，估计心动对象就住在自己这栋楼。
他试图回忆出自己有哪个邻居是女孩，结果失败了。
他对女孩不感兴趣。
他只好试着安慰：“没事，天涯何处无芳草。”
“你是没见过他。”那人哽咽道，“我一见钟情，我太喜欢他了。我要是今晚见不到他，我就会睡不着觉的。”
施洛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好心出了个主意：“万一她在梦里等你呢？”
那人愣了一下，瞧着更难受了。
“不会。”他说，“要是他真的会去某个人的梦里，那他也太忙了。”
（五）
施洛上完楼，正看见新邻居在楼道里等他。
隔着远，隔着白光，新邻居像误入人间的仙子，靠在门边，半张脸轮廓立体，不沾烟尘。听见动静，稍微动了动身子：“你回来了。”
他如同画像活过来了一样。
施洛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干涩地道：“嗯。”
“谢谢你啊。”
“画像”的声音也好听，和他的样貌一比一的匹配，像猫爪子在施洛的心尖上乱挠。
“要不要进来坐坐？”
“嗯？”“画像”又露出了那副有些惊讶的神情，“这个点？”
已经是凌晨了。
但没关系，明天是周末。
于是施洛坚定地点了点头：“对，进来坐坐？如果你没有其他事的话——我白天不怎么在家，可能咱们碰面的时间不会多。今天碰上，算是缘分。”
新邻居盯着他看了一会：“你……”
“我打算煮点泡面，如果你饿的话，可以给你也煮一包。”施洛故作镇定地道，“我给你加鸡蛋。你刚搬来，屋里东西还没配齐吧？都是邻居，以后也相互有个照应。”
新邻居还是有些犹豫：“不用了，晚上吃多了积食。”
施洛已经走了过来。
新邻居身材比例很好，看着就高挑。因而走近了他才意识到，他比新邻居还要高半个头，半俯视的角度看过去，新邻居显得更精致了。
“我说真的，万一刮风下雨，说不定还要麻烦你帮我收个被子收个衣服什么的。这层楼年轻人少，我一直不好意思麻烦其他人。”
“可是……”
“我手艺还不错的，真的不试试吗？”
“好吧。”新邻居点了点头，稍微退开一点点，和他保持了社交距离，“那就打扰你了。”
（六）
他们吃了一顿沉默寡言的饭，调料包的香气在空气中萦绕，给他们俩缠上了相同的味道。
新邻居离开后，施洛瞥了一眼阳台的窗帘。
他就是站在窗帘后开的灯。
灯光把邻居的身体勾勒地腰细腿长。
他试着回忆影子的位置，站在窗帘后发了一会呆，着那股湿润、甜腻的体香又占据了理智的上风，诱得他心思飘摇，挣扎地向隔壁涌。
那个人当时也在看这个方向，他有看见自己屋子里的人吗？
他知道自己邀请了一个漂亮的男人到家里做客吗？
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会嫉妒的。
他神思不属的人也在这一栋楼，可他只能站在路灯下，抽了无数根烟，惆怅地向上望。
而自己把人带回家了。
他也一见钟情，我也一见钟情了。
真好。
然后他透过缝隙朝外，路灯下那个抽烟的人已经离开了。
施洛想着，或许他的失眠看来也不是很难治。
（七）
施洛失眠了。
他开始想他的新邻居。
想他弯腰从纸箱里挑选泡面口味时，饱满挺翘的臀。
想他拆袋时匀称修长的手。
想他倚靠在自己家门口，漫不经心地抬眼望过来的样子，让他觉得这三年的漂泊不定顿时有了理由。
想要他等我回家。
我是为了遇见他，才留在这里的。
他们隔着一堵薄薄的墙——老旧居民区的隔音效果并不算太好，偶尔能听见楼道里争吵的声音。可这墙又太厚了，让他没办法在上面掏一个洞，去看看他的漂亮邻居在做什么。
他洗了澡了，本来应该睡觉了。
但他又吃了点东西，身上沾了和自己一样的、熏人的调料包味。
他会再洗一个澡吗？
这个猜测让施洛的心躁动起来。
他一颗颗解开扣子，热水把肌肤蒸得粉红。他会挤一些香香的沐浴露，用那双白嫩细腻的手涂抹全身，把自己重新收拾回干净整洁的样子。
……
他是昨天搬来的，还是搬来几天了？
施洛不知道，他很少关心这些。
但是他认为是昨天，因为他确信，只要自己见到他，自己就会无可救药地爱上他。
所以这一定是他们第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