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长亭熙闻言微微一顿,终是探手去取悬寂手上松松垂下的珠串,拿在手里细细摩挲一番,又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而后含着笑意道,“果然,我始终记得啼鸦寺的梨花,那时盛开,如同云端绽彩,幽香长长。”

    她微微眯着眼看悬寂,许是透过眼前的和尚在看什么人,又喃喃补上一句:“若是得了空,细一定要再去瞧一瞧那梨花。”

    听闻此言,悬寂却是想起什么来似的,抿着笑从宽大的袖中变戏法般,拈出一枝绽开了几朵浅花的枝子。

    饶是长亭熙也微微一愣,旋即是莫名的惊喜,她的目光从枝子上转移到悬寂脸上,难掩欣喜地道:“这不正是......?”

    悬寂将枝子递向廊下苍白瘦削的女子,看着她因为这一枝寥寥梨花而雀跃的神情,心中却突然想起师父坐化前同自己说的话:“淡客拜玉阙,随意观春秋”,另一只掩在袖中的手竟是险些掐断不停盘数的珠串。

    悬寂死死地攥住一排珠子,他那压在经年佛诵下的恶意再次涌动起来。而他面上不显,将枝子递给长亭熙,依旧是恭敬有礼地告辞,只是有些匆匆的步伐还是显出了小和尚此时翻覆的心情。

    何颂年来的时候,恰好与悬寂打了个照面,匆匆一礼后,他的目光又回到了长亭熙的身上——那窈窕女子就立在廊下,鼻尖轻轻凑在一枝浅花上,露出来的眉眼皆是宁静与温柔。

    就仅仅是这样看着,就叫他禁不住想起从前——“见过殿下,眉儿在小憩,还劳殿下等上一等。”那时他还是小小少年郎,还未封王,平日里下了学,便要去万平侯府窜上窜下,招猫逗狗。

    长亭熙那时仍是万平侯次子的夫人,而徐念明还在她肚子里揣着,这位腹部微微隆起的嫂嫂,总会为他沏上一壶茶,偶尔还会给他和眉儿一些稀罕玩意儿,几乎是切切实实将他当做家人来看待。

    他同徐垚安练剑时,长亭熙便会一手护着肚子,一手搂着眉儿在亭台上看他们;也会在他的生辰时,托眉儿送来贺礼。

    但大多都是些正经的书本或是名贵的笔墨纸砚,他总会笑着和眉儿说,时常分不清楚二嫂嫂和书院里夫子的贺礼。

    可这样难得的美好记忆总会默默染上浓重的血色,叫他那段清晰的悲怆唤起——那个夜晚,何颂年刚刚打赢了年关最后一场大战,就得到了叫他几乎呕出血来的消息——车骑将军屯兵造反,与其二子均被护国军斩杀,其女不知所踪,阖府上下获罪斩首,他一直敬之爱之的二嫂嫂割了徐家二哥的首级,欲携之上殿血书控告车骑将军罪行。

    等何颂年披着一身森森寒气到了城门外,就看见乌压压的护国军围在高耸的城楼之下,而那和他亲如兄妹的青梅竹马从城楼之上一跃而下,重重砸在三军前。

    何颂年忘了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地穿过人群,在倾盆大雨里摸到小姑娘身边的,他摔跪在地上,慌乱地抖着手想要抹去她不停咳出来的血。

    “你......你......我......恨......呃......”濒死的小姑娘死死地盯着面前狼狈的何颂年,那双熟悉的眼睛里却是翻涌的痛苦与恨意,她艰难地嗡动着唇,吐出了几个字,就这样戛然停止了呼吸。

    雨滴重重砸在他的盔甲上,那空洞清脆的声音却仿佛是从心脏里传出来的,何颂年几乎睁不开眼,那双张大的空洞眼睛却像是扎进了他的脑海,执着地与他对视。

    “殿下?殿下?”

    何颂年回过神来,廊下已经是空无一人,跟从的侍仆催他回宫,他迟了半刻才想起,如今再也无人陪他一一挑刺那些贺礼,也无人送他那些贺礼了。

    当年那个温柔的好姐姐、好嫂嫂,早已经随着那一夜的血色一同消散了,现在那个有着相同面孔的女人,只是一只皮了人皮的恶鬼。而他也早就应该收起那点儿不知所起的心软和留恋。

    他僵硬地转了下脖子,低头收敛起所有情绪,借着暮色昏暗将手心的血擦在了衣袖里侧,依旧撑起那副一贯的冷面铁骨,向原处轮廓几乎融入沉暮天色的东宫大步走去。

    一如他这许多年。

    “如此,姑娘的苦心经营,总算是没有白费。”阿秀蹲在长亭熙身边,而七日后就要启程远去的人,正半躺不躺地呆在庭院中那棵树下的太师椅上,时不时灌上一口酒,“但姑娘当真不带着我吗?”

    “放心,毕竟那孩子在宫中,还要照例劳你照看几分,可千万让他活够时候。”阿秀闻言低声应下,顺手用湿帕子擦去长亭熙指尖不知何时粘上的些许泥土。

    “哦,是了,险些忘了。”长亭熙微微坐直了些,将不剩一滴酒的酒壶随意扔在了地下,交代阿秀,“去查查那个叫悬寂的。”

    “是。”

    长亭熙没有注意阿秀一瞬间不自然的神情,只是将那枝几乎枯萎的梨花断枝放在眼前看了半晌,犹豫着想将其放入包裹,但终究是随意丢在了树下的尘泥上。

    去时匆匆,再转眼,长亭熙就已经是端坐在马车之中,眸光淡淡地看着车外景象不紧不慢地后退,耳边是马蹄哒哒和山间鸟语。

    “郡主娘娘......”坐在长亭熙对面的是她自小的贴身婢女鸣蝉,她正欲开口说什么就被长亭熙打断。

    “该改改了,往后我只是徽福公主。”长亭熙放下车帘,转过目光,一边说话,一边轻轻指了指耳朵,示意隔墙有耳。

    就在鸣蝉乖乖地闭上嘴,她即将阖眼休息的那一刻,便听车外马匹嘶鸣,兵刃碰撞,将士怒喝。长亭熙屏息在车中等了片刻,心中却在盘算车外情况,她知道此时决计不能掀帘,不若哪一支冷箭就直接穿喉而过。

    然而外头的人却不叫她安生,一把利剑刺穿车帘,将其拽下绞碎,又要劈砍向她时,其主被纵马赶来的何颂年一刀剁了手。

    “出来。”何颂年简短地同长亭熙吩咐了一句,就在她弯腰下车时,直接伸手把她揽上马,“低头。”第二句说话的同时,又将刀挥出割下一个冲上来的蒙面人的头颅。

    长亭熙伏在何颂年怀里,这才发现他们如今是在一线峡谷夹缝之中,两边山壁都极高极陡,长长的送亲队伍被截断,而那些暂且被击退的“山匪”围在她们这一小撮周围,似有踌躇,像是在等什么。长亭熙心中警铃大作,连忙更仔细地打量起四周——突然听见右前方不远处的山壁上似乎有鸟雀尖啼半声,却被掐断脖子般戛然而止,她迅速低声道:“崖上有人,八成是弓箭手,叫他们卸了车驾,扬尘,快。”

    何颂年听了前半句,心中想法就与长亭熙大差不差了,随后的吩咐声与她的后半句重叠,竟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而就在几十匹马尾巴上早已绑好的稻草被放了下来时,甩出火折子点燃了稻草束的同时,山壁上传来一声嘹亮奇异的哨声。那哨声响起的瞬间,何颂年发觉长亭熙似乎是颤抖了一下,但他再想看她时,却只听到她漠然冷静地开口提醒:“左后方。”他的刀也随之反手挥出,挑死冲上来的一个蒙面人。

    “所有人向前加速冲过峡谷。”何颂年高声命令道,在随之而来的一片烟尘中,速度极快地将地上一人的面巾一刀震碎,瞟了一眼后就隐在滚滚烟尘中,反手握着刀,不时挡住盲目射下来的箭矢,护着怀中人,压低身纵马向前掠去。

    那烟尘四起时,山壁之上的领头人也意识到了——崖下的车队早已有了准备,他本想着截杀骁战豫章王大概是不可能的,但一定要杀了那女人,却不想那尊贵的豫章王,以身为盾护着那女人。他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峡谷中烟尘渐渐平息,徒留一地狼藉。

    ......

    一众人马纵马疾行,终于在日落前赶到了一处小镇,寻了驿站歇脚。

    “王爷,您可有受伤?奴才去请医师来。”初霁——何颂年一同长大的贴身侍卫,安顿完众官兵后,见何颂年立在驿馆二楼的栏杆后,便一步三个台阶走到他的殿下身旁询问道。

    “不打紧,些微划伤,将士们可有重伤者?”何颂年还在想那支极为熟悉的哨音,闻言随意挥了挥手,用帕子将手背上还有些渗血的擦伤随意擦了擦。

    “王爷放心,只有轻伤者三人。”

    何颂年得到答案,轻轻松了口气,又叫住正要离开的初霁,“今日你可听到了那哨音?”

    “是。”

    “你可觉得有几分熟悉?”何颂年一手搭在木质的栏杆上,垂着目光不知在想什么,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问答时间又到了——初霁心中腹诽道:“是有几分熟悉,奴才还以为是自己听晃了耳朵。”

    何颂年也觉得隐约耳熟,偏偏这时却想不起来,正要再细细想下去,就听廊上一间屋门“吱呀”一声,他转头就看到长亭熙依旧是那副眉眼冷淡的模样,半点也没有受惊的样子。

    看着长亭熙慢慢走向他,何颂年莫名地想起他第一次见她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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