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浅耐着性子解释:“他的成长过程中,不仅父亲的角色缺失,连母亲的角色也缺失了。你遭受到不公,情绪压抑,愤怒无处发泄,就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他只是个年幼无知的孩子啊!”
“你的每一次视而不见,都会化成利刃挥向他,你要他一个懵懂的孩子如何承受?”
宁亲王被责问的恍惚失神,“我,我也不想的……”
钱浅道:“可你已经这样做了!”
“是你将他带到这个世上的,他什么都不懂,什么没做过,却要承担起你的情绪,还要承受外人的指指点点。没人告诉他该怎么活、该做些什么。他只能自己摸索出一条野心勃勃的路,去试图向你证明,你生下他不是个错误!”
宁亲王眼圈瞬间红了,嘴唇微微颤起来:“我,我不是个好母亲。你帮我劝一劝他,好不好……”
钱浅摇头叹息:“一个从出生起就要思考该不该活着的人,灵魂自幼就被蹂躏撕扯,旁观者还要对这破碎不堪的灵魂讥笑嘲讽,你要我如何劝?”
“他不用证明什么的……”宁亲王掩面落泪。
“证明的本身是一种讨好。”
钱浅道:“他在讨好你。他希望得到你的认可,也想借此来捍卫他存在的意义。否则,一个不被期待的生命、遭到母亲厌弃孩子、茫茫世间无一人会在乎的人,该要如何活下去呢……”
宁亲王泪水决堤般淌下。
钱浅语重心长道:“亲王殿下,他缺少热爱这个世界的理由。若你实在不愿给他,那么就算有一天他选择自绝于世,我也会保持沉默。对于一个对人世间没有任何期待的人来说,祝福他获得解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宁亲王掩面啜泣,钱浅也不打扰,
她坐到一旁的箜篌前,轻轻弹奏了一曲穿越时空的思念。
啜泣未止,琴音不停。
直到宁亲王啜泣声减淡消失,钱浅才轻声念道:“虽然你也在艰难翻越低谷、跨越坎坷,但也请匀出一点时间,别让思念,总隔着迢迢山河。”
随着话音落下,最后一声琴音也收了尾。
宁亲王情绪恢复平稳,谦恭问:“能否告知在下,这首曲子的名字?”
钱浅答:“曲名《思念》。”
宁亲王恳求道:“可否麻烦居士,再弹奏一遍。”
钱浅又耐心弹了一遍。
曲终收音,她淡声吟道:“翻覆升沉百岁中,前途一半已成空。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宁亲王想,原来,这就是浮生乐坊名字的由来。
先前审视探究的神情早已全然消失,她突然起身向钱浅行了个大礼:“请教居士,我该如何做?”
钱浅起身扶她,不解地问:“亲王这是作何?”
宁亲王笃定道:“居士绝非凡人。”
钱浅既佩服宁亲王果然目光犀利,有洞察人心的本事,又觉得好笑。
在外寻仙问道久了,竟真会以为这世上有什么世外高人存在?
“亲王说笑了,我并非什么高人。”她苦笑道,“人生有两处悲剧,一是踌躇满志,一是万念俱灰。我不过是比旁的人,多经历过几轮罢了。”
宁亲王很想问,她看起来不大的年纪,要如何比旁的人多经历几轮悲喜?但她知晓,有些人的过往,若非对方自己愿意说,还是不要去探究才好。
她保持着向前辈请教的姿态:“还请姑娘解惑。我希望他能幸福安乐度过此生,我该如何做?”
钱浅思忖道:“幸福不是一个目标,而是一种能力。活着就是很辛苦的,虽然人总要向前看,但有时候回忆和反刍幸福的记忆,也是面对磨难的一种方式。即便亲王无法给出足够的疼爱和照料,至少给郡王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从未得到过的人,总是很好满足的。”
宁亲王认真地想了许久,颔首致谢:“多谢姑娘指点。”
钱浅看她略显虔诚的表情,忍不住多嘴提醒:“亲王为执念深缠多年,不妨尝试放下,跟自己和解。”
宁亲王诧异:“跟自己和解?”
钱浅点点头,“原谅那个,无法原谅别人的自己。”
宁亲王怔愣在原地,半晌,再次红了眼睛。
钱浅给她时间消化,边喝茶边说:“其实很多事情,就算事先知道结果,倘若再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你也未必能做好。我们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优秀和无坚不摧,但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差劲和不堪。宿命而已,别对自己太苛刻了。”
“姑娘果然是有大智慧的。”
宁亲王良久才出声:“曾经你争我斗的,如今形同陌路;曾经如胶似漆的,最终分道扬镳。红尘之中,财富的争夺、权势的较量,轮番上演,从未休止过。赢家、输家,不过都是命运一锤定音罢了。”
钱浅反问:“谁又能说,输家便是输了,而赢家,就一定赢了呢?”
宁亲王想到如今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忍不住笑道,“还真是。也不知那位赢家看到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心中会作何感想。”
钱浅淡淡一笑,帮她续上茶水。
宁亲王端起茶杯感叹道:“姑娘才智通天,实难掩其芒,不愿璀璨闪耀一场,在下深感惋惜。”
钱浅笑了笑,“我不过是个空有眼界见识的废物罢了,无甚好惋惜的。”
宁亲王想不明白:“你这般通透豁达,为何仍不幸福?”
钱浅垂眸端起茶杯:“我刚才说过,幸福是一种能力。很可惜,我没有这种能力。”
宁亲王眉间微蹙,遗憾道:“可你,却有让别人幸福的能力。”
“哦?”
钱浅讶然,清茶润过的嗓音轻得像沾了水的羽毛,惆怅的几不可闻:“那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深秋已至,树上的黄叶在徐徐秋风的推动下,开始四散纷落。
钱浅望着窗外被秋风裹挟而下的黄叶,估算着,此生大概也没多久了。
宁亲王性格孤傲,鲜少与人交好。姚太傅倒是与宁亲王能说上话,可为这么个小事去请姚太傅又不值当的,想着云王终究是宁亲王的侄儿,即便从不亲近,也要给两分薄面,于是徐芷兰和姚菁菁就遣人去通知王宥川了。
王宥川听闻宁亲王来找钱浅都懵了,想当然地认定宁亲王是误会了表兄和她的关系。火急火燎赶至乐坊,听闻二人已在屋里谈了许久的话,不由得心焦如焚。
王宥川想挺身而出英雄救美,表明喜欢钱浅的人是他,而非表兄;姚菁菁觉得他这样太过唐突,反而会让宁亲王觉得他是在替表兄背责;徐芷兰则认为这样会有损钱浅的声誉,将事情闹大只会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
三人在门口闹出的动静不小,宁亲王笑着起身说:“看来在他们眼里,姑娘就像待宰的羔羊一样白嫩无辜。若我再不出去,他们就要杀进来了抢人了。”
钱浅也随之起身,轻笑道:“年轻的美好之处就在于此,简单纯粹,冲动热情。若没了这股冲劲儿,人生就少了大半意趣。”
房门打开,门外窸窸窣窣的三人尴尬地定住。
宁亲王向钱浅行礼:“今日与姑娘倾谈受益良多,期盼下次再会。”
钱浅回礼:“亲王客气了。”
三人面面相觑:什么情况?
姚菁菁率先从尴尬和茫然中回神,“呃,我们……是来送点心的!新出的口味呢,刚命人去买来的。亲王您尝尝?”
她仓惶之下,竟直接捏起块点心递过去,意识到不妥时已经晚了,点心都送到宁亲王嘴边儿了!
姚菁菁自己都被这呆傻的举动惊到了,满是懊悔不迭的笑容生生显出几分变形的狰狞意味。
好在宁亲王并未见怪,从容婉拒道:“不用了,多谢姚姑娘。”
姚菁菁生生调转方向,将点心转到钱浅面前,那充满警告的眼神满满都是:你不吃我就从这跳下去!
王宥川终于缓过神来,连忙躬身行礼:“宥川拜见姑母。”
宁亲王点点头,算是免了王宥川的礼,转而又见咬了点心的钱浅眉头蹙紧。
“这……是何味道?”
姚菁菁献宝似的说:“芥子末味道的,八十多铜一块呢!”
徐芷兰把帕子托在手心,放到钱浅的下巴前,关切道:“难吃就吐了吧!”
钱浅皱着五官,强忍咽下:“这么贵,不能吐。”
宁亲王噗嗤笑出来,这才明白,原来这些人,都是因她而聚集到一起的。
“不打扰你们年轻人的雅兴了,我先回了。”
王宥川忙说:“姑母我送您!”
几人一起下楼送宁亲王,王宥川紧跟宁亲王走在前面,姚菁菁端着点心跟在后面问钱浅:“真有那么难吃吗?我觉得还挺特别的啊!”
王宥川插嘴:“那你自己留着慢慢享用吧!”
钱浅伸手去接姚菁菁手里的盘子,“点心给我拿着吧,你注意看脚下。”
姚菁菁应付道:“哎呀没事儿!”
钱浅问:“上次摔哭的是谁?”
宁亲王听着那样平平无奇的对话,心里突然感觉很平静,似乎被一种久违的踏实和温暖包裹住了。
将人送出乐坊大门,宁亲王对几人说:“我不常在家,望尘没有几个正经要好的朋友,往后还请你们多多关照些。”
王宥川没心没肺地说:“姑母您这是哪里话?我们自是乐意与表兄厮混的,您不嫌我们成日不务正业、扯他后腿就好!”
宁亲王犹豫抬手,拍了拍王宥川的肩膀,又看向几人说:“你们,都要好好的。”
钱浅颔首算是应了,姚菁菁与徐芷兰不明所以互相对视,只有王宥川傻乎乎地说:“那肯定!我们可好了,从来都不打架!”
马车驶离时,宁亲王还能听到王宥川略显惊喜的声音。
“你们看见没?姑母居然拍我肩膀了!她向来出尘脱俗,从不与人亲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