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十安的眼眶顷刻间就红了,胸膛好似被接连而来的飞箭多次穿透,痛得他发不出声音。
她与家人一起摔下山崖,面对家人惨烈的死状一日一夜,疯了三年!
好不容易熬过去,居然就这么……
死了?
她还带着记忆又活了一次,再度经历家人一个一个离她而去。
老天爷对她,未免太过残忍……
难怪她会多次寻死,面对这样的人生,谁能不心生绝望?
所以,她先前是在为绵绵才撑下去的,如今绵绵有了着落,她便了无牵挂了……
宋十安红着眼睛,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别放弃浅浅。绵绵还没成婚,就算她成婚了,你还可以看着她生儿育女、子孙绵延……”
“我知道这很难,但,一切已经开始变好了,不是吗?再试一试好不好?我会帮你的。你帮过我,也让我帮一帮你,好吗?”
钱浅抬手擦去他滚落的眼泪,安慰道:“你已经帮过我了。我没有想去寻死,真的。我只是想到处走走,看看山河湖海,领略各地不同的人文风景。”
她认真又诚恳地说:“说出来你一定不信。我早就寻死过,可我好像有不死之身,无论如何都死不了。别说你不信,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这话跟谁说,谁都得觉得我是个疯子吧!”
可宋十安信。
她那次喝醉时就说过,她割过腕、上过吊、投过河,可她总会重新经历一遍前世今生后,再次活过来。
虽匪夷所思,但有郎中亲口证实,他不得不信。
难怪她会在佛前许下那样的愿。
永不超生。
她该有多绝望,才会再也不想做人了……
“我现在算是知道了,每个人的命运自出生时就注定好了,这就是老话说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吧!你放心,我肯定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绝不会再乱来。”
她脸上的浅笑淡定坦然,没有丝毫作伪,宋十安没有再劝的立场。
他喉结滚动,掩藏着克制的爱意和情绪,问:“一定要走吗?”
钱浅坚定点头,“嗯。”
宋十安握紧的拳慢慢松开,神色缓和下来,“好,你开心最重要。既然你希望如此,那我便支持你寻访名山大川,疏解心情。”
钱浅心底涌起一股暖流。
“你会给我写信吗?”
见钱浅没说话,宋十安自问自答似地说:“我猜,除了绵绵,你大概不会给任何人写信的。”
钱浅笑了笑:“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念旧、太重感情。人呢,还是不要沉溺在某一段经历或情感之中。不走出来,就没办法接受新鲜的人和事,这岂不是给自己画地为牢了?”
“没办法啊!”
宋十安无奈笑道:“我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我心悦你,有没有结果都不重要,能遇见你,我就已经很幸运了。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健康平安,开心顺遂。”
诚挚的言语直白而热烈地烫进心里,钱浅强忍住想要亲吻他的冲动,转而打趣道:“我可真要佩服我自己了!”
“面对宋侯如此赤忱表露心意,还能无动于衷的女子,只怕这天底下也没几个吧?”
宋十安胸口闷痛,满是苦涩的笑叹道:“可你偏偏是最特别的那个。”
他一直陪她走到家门口。
钱浅指指他包裹着纱布的手叮嘱道:“要好好养伤,定时换药,别碰水,千万别化脓了。”
宋十安点点头:“我会的。”
钱浅笑着对他说:“再见。”
宋十安忍着心中不舍,认真回应:“再见……”
*
半月后冬至,吕佐与沈望尘说完事,又提了一嘴:“对了,你先前不是叫我派人去盯着逍遥么?她还真有动作。”
沈望尘从书案中抬起头,“是何动作?”
吕佐道:“她带她妹妹去府衙断绝了亲缘关系。”
“断绝亲缘关系?”沈望尘一脸茫然。
因律法连坐之刑,不少罪犯的家人为求自保,会选择先行上告,指认证明其所犯罪孽,并要求与其断绝亲缘关系。此举可让无辜之人免于受到拖累,也可减少罪犯的侥幸心理,衙署查证属实一般都会允准。
后来,大瀚朝开始能够合法断绝亲缘关系,只要双方都同意,便可将户籍分离,此后各不相干。
当初衙署指证的夫妻关系居多,但如今断绝亲缘关系的,多是父母、子女、兄妹间,闹了无法调和的矛盾想要断绝往来。夫妻倒少,毕竟可以和离。
可沈望尘想来想去也不相信,她们姐妹二人能闹出什么矛盾,以至于到断绝关系这么严重?
“她是不是嫉妒她妹妹?”吕佐猜,“你看,云王只想娶她,而裕王却想跟她妹妹成婚,因此生出嫉妒心?”
沈望尘笃定道:“不可能。她先前以为绵绵出事,甚至不惜在王府行凶,为了妹妹她连命都豁得出去,又会嫉妒?”
“那可说不准。”吕佐不认同,“这门婚事原本是成不了的。若非下元节那日,云王陪裕王在御书房外跪了一个多时辰,陛下是绝不可能同意的。逍遥大概也没想着能成,如今真成了,就此生出嫉妒心也说不准啊!”
沈望尘仍旧坚持,“不会。她给绵绵置了宅子、耕田,连乐坊东家都是绵绵的名字。这些产业加起来,着实价值不菲,若是嫉妒,她为何不将这些都要回来?你见过哪个嫉妒心重的人,一边嫉妒一边还对人如此大方的?”
“也是。”吕佐支着下巴琢磨,“那是为什么?不想跟皇室扯上关系?咱们当初找她为云王写传,她也十分抗拒。她会不会同咱们一样,跟与皇室有仇啊?”
沈望尘思忖道:“不会吧?她的身份不是你派人去查的?跟皇室能扯上什么关系?”
可能性被一一否则,吕佐气闷地谴责道:“她这个人,总是这样奇奇怪怪的,真让人琢磨不透!”
“别乱猜了,继续盯着吧!她有任何异动都要及时来报。”
翌日下午,吕佐急匆匆跑进屋,劲风带着寒意掀起桌上的纸张。
“逍遥买了砒霜!”
沈望尘目光瞬间凌厉:“砒霜?”
吕佐连连点头,急切地问:“她是否想不开,要轻生?”
沈望尘心头一跳,随即否认道:“不能。药铺卖剧毒之物限制份量,她不会不知道。许是家里闹了耗子?”
吕佐急忙道:“我原本也以为!可这两日,她分别在城西、城北四家不同的药铺买了四次!买剧毒之物需要本地人登记住址,她就在药铺附近找了就近玩耍的孩子,让孩子去跟药铺说家里闹耗子,替家大人买砒霜药耗子。四次份量加起来毒死一个人足足的了!”
沈望尘双目圆瞪,猛地站起身疾步就往外走,走到门前又停了下来,“不对。她若是想轻生,没必要跟绵绵断绝亲缘关系。”
他回身问吕佐:“若你十分关心爱护一个人,却必须要跟她保持距离,能是何原因?”
吕佐琢磨着说:“怕连累她呗?就像你喜欢她,却不敢跟她关系密切,不就是怕皇后和昌王得知会牵连她么?”
“牵连……”
沈望尘坐回椅子,端起茶杯却没喝,指尖不断摩挲着茶杯杯壁。他细细回想着她那日的不对劲儿,良久,脑海里突然白光一闪,再度猛然起身!
“她要杀白萍!”
“啊?”吕佐懵了会儿,随即恍然大悟:“她买砒霜是为了杀白萍!怕万一败露牵连绵绵,才去断绝亲缘关系!”
*
钱浅这几天还挺忙的。
偷偷哄骗着绵绵去断绝了关系,去白萍居住的宅院周围踩点儿,准备好砒霜。
白萍的居所地处偏僻,院落不小,只背后有邻居,两侧都是空巷子。白天路过的人就很少,眼下进了腊月,天黑之后更是一个人影都见不着。
裕王选择把她关在那儿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样不管白萍怎么叫骂、怎么闹,也不会有人管她的。
虽然裕王做得不错,但钱浅不想赌。
谁知道哪天白萍说些好话,裕王一心软就又把人放出来了呢?
她守不了绵绵一辈子,只能永绝后患,心里才能踏实。
她骗绵绵说她要外出去游历,必须要随身携带身籍,但绵绵就要跟裕王成婚了,也需要用身籍,所以二人身籍暂时分开是最方便的。
绵绵不乐意。她又哄着绵绵说,等找到了好玩的地方就写信回来,让裕王带大家一起去玩。绵绵这才同意去分了,还乖乖听话没有告诉任何人。
夏锦没把她外出游历当回事,只阴阳怪气一通说她会享受,但随后又说她伺候云王那个小霸王那么久,出去玩一段时间,好好放松放松也是应该的。
钱浅不敢说她不打算回来了,哼哼哈哈敷衍过去。随即穿上破旧衣裳,装扮成邋遢模样,用几十个铜板做报酬,就哄得好几个小孩帮她到药铺里买回了足量的砒霜。
当晚,她穿上了当初从夏锦身上扒下的那身夜行衣。当初偷偷留起来就是觉得早晚能用上,果然有用上的一天。
做好一切准备后,钱浅于午夜时分悄悄溜出了家门。
刚走出巷子,便觉得身后似乎有人,回头去看,巷子里却空空如也。
夜深人静,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她学着武侠小说里写的,顺着墙边悄悄潜行。
白萍的住所很是不近,她又不敢惹人注意,花费不少时间才赶到。
早在踩点儿的时候,她便假装随意,在院墙外堆放了好些箩筐之类的杂物,就是为了如今方便攀爬翻墙。
将箩筐一一摆放好,钱浅小心翼翼攀爬上去,正试探着打算攀爬墙头,突然察觉身后好似有脚步声传来。
她心虚得厉害,还没借着月色看清来人是谁,就被其一把拽下了箩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