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是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海底月”。
这是一间囚室,没有门,只有一处窄小的天窗,透进微弱的光。
囚室的天花板很高,时不时向下滴水,水滴砸到地上,摔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四面墙壁之上,凿刻着束缚灵力的法阵,以防囚犯逃跑。
今是苦笑了一声,她想,这可真是“自作自受”——这间囚室,正是她监督建造的,那些发着荧光的束灵法阵,正是出自祖父之手,由她找来工匠,分毫不差地凿刻而成。
谁能想到,有一天,建造这间囚室的人,会被关入其中呢?
真是……世事无常。
虽说“海底月”本质上就是一座囚禁青龙一族的牢笼,但小时候的今是从未感到“自由”被剥夺。青龙一族只是被约束不得擅自离开“海底月”,其他日常生活并不会受到太多干扰。
有些新生的龙族,并不知道祖先曾遨游四海、驰骋天地,他们以为祖祖辈辈都是在这一方水土生活的,便对“不得擅自离开”的要求感到无甚所谓——不让离开就不离开呗,反正“海底月”足够大,有足够多的“秘境”,吃喝不愁,玩乐无忧。
对于那些从未获得过自由的灵魂而言,囚禁并不会带来痛苦。没尝过自由的滋味,便不会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囚禁”,更有甚者,他们认为,被“囚禁”的日子就是自由的日子。
十岁之前的今是,跟那些新生龙族一样,也认为自己是自由的。
直到那天,祖父将她叫到身边,对她说:“我们要建一间囚室。”
“什么是囚室?”今是好奇地问。
“就是一间把人关在里面的房间。”祖父沉声道。
“那建好了囚室,要把谁关在里面?”
“……你父亲。”
今是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
在她还是一颗龙蛋时,她的父亲便下落不明。
关于父亲的踪迹,历来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少小离家,去遥远的仙山拜师学艺,出师后便云游四海;有人说他犯了大错,因害怕受罚连夜逃跑,自此不敢回到族中;还有人说他遇到一名人族女子,相处后深深地爱上了对方,奈何山昂不允二人婚事,他无法离开那名女子,只好离开龙族,与那女子携手隐居去了……
今是问过祖父,自己的父亲到底去哪儿了,可祖父从不回答。
在今是的记忆中,祖父一直是非常温和的,即使她顽皮地拔祖父的胡须,祖父也从不生气,只是笑呵呵地假装疼,一边说着“小淘气要把爷爷的胡须都拔光喽”,一边将那些被她拔掉的胡须变成小兔子,小兔子活蹦乱跳地满地跑,引得小小的今是咯咯直笑。
只有在今是问到“父亲在哪里”的时候,祖父才会沉下脸来。年幼的今是以为祖父生气了,便不敢再多问了。
如果提到父亲就会让祖父动怒,那就不提了,今是这样想,祖父对她那么好,她不愿为了素昧谋面的父亲惹祖父不开心。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今是都认为,一定是父亲做了什么错事,才会惹得祖父发怒。在她有失偏颇的心之天平上,不论事实如何,一定是父亲的错。祖父生他的气,厌恶他,理所应当。
后来,今是经历了许多事,再次回忆起祖父那时的神情,她才恍然明白,祖父并非是生父亲的气,他是生他自己的气,祖父并非是厌恶父亲,他是厌恶他自己。
祖父为什么会生他自己的气呢?他为什么会厌恶自己呢?是因为他囚禁了自己的儿子吗?还是因为他终其一生,都未能让族人重获自由呢?
直到祖父过世,今是也没能得到答案。
今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此刻,她身陷囹圄,却突然间有了一种奇异的感受——她竟然在这幽暗压抑的空间里感受到了“团圆”——这间囚室先后关过她的父亲,她的祖父,她的母亲,现在轮到她了。
在今是的记忆中,一家人从未团圆,他们的交集少得可怜——祖父通常都在书房里,母亲整日待在寝殿,父亲则一直被关在囚室之中……
今是仔细回想,他们这一家人,唯一的共同点,竟然就是这间囚室。从某种角度来看,这间囚室成全了一家人的“团圆”。
但这所谓的“团圆”充满了悲剧色彩:父亲亲手建造囚室,关押他的儿子;他的儿子死在这里,后来,他自己也死在这里。
这是一种怎样诡异的情形?是宿命吗?还是某种可怕的诅咒?
那么自己的命运呢?
今是盯着牢牢锁着自己四肢的铁链,闻着冰冷金属散发的血腥味道,不禁思考,在前方等待她的,又会是怎样的下场呢?
被所信之人背叛?被所托之人出卖?被所爱之人抛弃?被所重之人鄙夷?
今是感到头脑一阵昏沉,有如溺水之人,眼耳口鼻都被无形之物堵塞,不得解脱。
“就这样睡去吧……”心底那个声音仿佛再次出现,循循善诱道,“安心地睡吧……睡着了,烦恼就都没有了……”
今是的意识愈发模糊,她真的累了,自祖父过世后,她一人担起了青龙一族的安危,她答应过祖父,会尽全力保护族人,她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可她终究太弱了,面对强大的怨恶之灵,她什么都保护不了,她眼睁睁地看着族人惨死,她却无能为力,还连累母亲落入恶人之手,命悬一线。
“别想那么多了……”那个声音继续诱哄道,“你已经尽力了,足够了,赶快睡吧……”
“不、不行……”今是也不知道自己在倔强什么,她明明那么想要好好睡上一觉,可脑中就是有那么一根弦,绷得紧紧的,即使困得要命,也半点不肯松口,”不能睡……”
“睡吧,睡吧,我的孩子……”
今是的耳边响起了母亲温婉柔和的声音,那声音唱起了摇篮曲,今是在久违的温馨中,沉沉睡去。
囚室外的暗影中,悄然亮起一柄烛火。
明明无风,烛火却摇曳地厉害。
它的光晕不时照出一副鬼怪面具,破碎光影衬得面具上的四眼六耳格外阴森。
鬼面人走到今是身边,垂眸看她。
浓密的睫毛在今是脸上投下淡淡阴影。她脸色苍白,眉心微蹙,似乎在梦中也无法安然。
她眼角一颗小痣,平日看并不明显,此刻却仿若一滴晶莹泪珠,即将坠落。
鬼面人静静地看着今是的脸庞,目光一瞬不瞬。
“长得越来越像了,”在鬼面人的身后,一道鬼魅的声音响起,似在怀念似在感叹,“看着龙女,就仿佛看到了她……”
鬼面人并未搭话。
那鬼魅声音的主人隐在暗处,它似有些尴尬,轻咳一声:“星主,您之前交代的事,属下幸不辱命,已将‘心猿’成功种在龙女心田之中。刚才您也看到了,即便龙女竭力抵抗,但还是败于‘心猿’的诱哄,陷入沉睡。”
“片刻前,是‘心猿’伪装成她母亲的声音唱歌?”
“回星主,是的,”鬼魅声音恭敬地回答,“‘心猿’深植心田,最能感知寄主的心意,它可以轻易扰乱寄主心智,待寄主心智不坚时,再给出寄主内心深深渴望之物,以达到诱捕寄主神思的目的。”
“接着说。”
“是,” 鬼魅声音有些摸不着鬼面人是喜是怒,它感到冷汗涔涔,只好更加谨慎地说,“眼下,龙女心田里的这只‘心猿’还未长成,对龙女的影响也仅限于让其沉睡。待‘心猿’长大,时机成熟,它便可以操纵寄主,让寄主成为它的傀儡。”
鬼面人不语。
鬼魅声音想了想,补充道:“至于蜃珠,属下已将其放入真正的大鹏阵之中,即使外面那群人破得了大鹏阵的镜像,也很难找得到真正的大鹏阵。”
鬼面人依旧不语。
时间悄悄流逝,沉默像是有重量一般,压在心头,令人难以忍受。
滴答——滴答——
从囚室天花板滴下的水声,在静默的反衬下,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震耳欲聋。
“子霄,你做得不错。”
鬼面人冷淡的一句,却令鬼魅声音的主人兴奋异常。
梓箩激动地有些颤抖:“属下愿为星主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待我走后,将她唤醒吧,”自始至终,鬼面人都未分予下属半点眼神,他的目光缱绻地缠绕在今是的脸上,他就那样看着眼前的少女,目光温柔,但他的语气冰冷依旧,“将铁链换成障眼法,莫要让真的铁链伤了她。”
“是是是,属下这就换,属下思虑不周,请星主责罚!”
鬼魅声音诚惶诚恐,它低着头,不敢偷觑星主,只好忐忑地等待主人降下惩罚。
等了片刻,想象中的痛苦并未降临。它壮着胆子抬起头,却不见鬼面人的身影。
它偷偷长舒一口气,每回面见星主,它都紧张至极,几百年了,这毛病估计是治不好了。
星主走了,它才敢走近龙女。
它看到龙女衣衫单薄,便解下身上的大氅,盖在她的身上。
它取出一个水囊,递到龙女嘴边,它轻轻地拍了拍龙女的脸,柔声呼唤到:“今是,醒醒,来,喝点水吧。”
今是缓缓睁开眼,待她看清眼前之人,她又惊又喜:“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