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牢房的稻草堆里,我睁开了眼。
微弱的光线从牢门中透进来,正好照在我的脸上,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伸手去挡,手上的镣铐却制止了我的动作,提醒我当下的处境:
这是我被抓到秦国的第三天,也是我同荆兄分别的第六十一天。
犹记得易水河边,我与荆兄离别之际,荆兄将他头上的白玉簪拔下来双手赠予我。我与在场众人皆知他此行去咸阳便是再无复还,他自己也是知道的。我接过玉簪小心收好,拿起筑最后一次为他放声高唱。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荆兄此去,怕是今后我再无知音。
而他葬身何处?咸阳。
我如今身处何地?咸阳。
我闭上眼,无奈地笑了。当初我惊闻荆兄死讯,为逃避秦王报复追杀逃往宋国暂住下来,却不想一次酒后面对那轮圆月不禁心生悲痛,一时不能自禁,再次奏了那首送行曲,被一个秦国商人认出抓到了咸阳。
“荆兄……”我闭上眼,不自觉地轻声唤道。
这时牢门外传来脚步声,随后门被“吱”的一声推开了。
“奉大王之令,带先生进宫为大王奏乐。”来人说道。
我抬起头看着对我行礼的他,对上那张带有明显燕地特征的脸。他身上穿的是秦国王宫侍卫的衣服,话中却带有一些燕地的口音。
原来是老乡啊。
他上前几步,半跪在我身前,从袖中拿出一把钥匙,利落地打开了我脚腕的枷锁:“先生手腕上的镣铐需要到了殿前方能打开,请先生随我来吧。”
我没有去扶他伸向我的手,用胳膊倚着墙,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站起来。
“走吧。”我说。
他领着我,一路出了牢房,进了王宫,来到金碧辉煌的大殿前,等待秦王的传召。那个侍卫在为我打开手腕枷锁之后便离开了。
我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只觉得一阵恍惚:当时,荆兄应该也是站在这里,等待他的未来,也是他决定了的结局。而我即将要面对的便是那个他即便迎着死亡也要去刺杀的人,也是我的未来。
“宣,高渐离进殿——”尖锐的传报声响起。
我低下头,缓步进了殿。
行至殿中央,我重新抬起头,想看看这被燕太子丹视为大患的秦王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只一眼,我便明白了原因:秦王今年不过三十出头,身形高大,面容棱角分明,剑眉星目,双眼深邃有神,身着黑色金纹王服,分明有天子之相。一瞬间我甚至可以认定,若不出意外,未来统一这天下的,兴许真的是他。
若是能这般求得一死,倒也能安心去见荆兄。
我跪伏于地,向其行礼:“罪人高渐离,叩见秦王。”
“免礼。”
我直起身,但并未站起:“罪人身有死罪,望大王赐死。”
“荆轲乃是刺杀寡人的刺客,大逆不道早已伏诛。你既未行刺寡人,寡人又为何要治你的死罪?”不等我开口,秦王接着又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早闻高先生乐艺高超,便请先生为寡人抚琴。赵高,取琴。”
站在秦王身后的那个太监前去偏殿取了一架琴摆在我面前:“高先生请。”
我坐在琴前,看着面前的琴,不由得说了一句:“号钟?这琴竟在秦宫之中。”
手指虚搭在琴弦上,心念神动之间,《广陵散》倾泻而出。弹奏中途,我偶然之间向秦王的方向一瞥,却在他的身后看见了那个来接我的侍卫,他正看着我。眼神相交之际,我指间音调一颤,随即恢复正常。
一曲终,秦王道:“高先生不愧是负有盛名的乐师,此曲甚妙。不过,你可是想效仿当年聂政,刺杀寡人为他人复仇?”
只这一句,我跪伏于地:“罪人不敢,一时疏忽,大王恕罪。”
那赵高在一旁用一种非常令人讨厌的语调说道:“大王不如矐其双目,留在宫中时时为大王抚琴奏乐?”
“允。”秦王话中听不出喜怒,说出的话却让我心生悲戚,“另赐高渐离号钟琴,暂居甘泉宫。”
我自知无力改变秦王的命令,闭上眼再次行礼:“谢大王恩赐。”
月光倾泄而下,银白色与夜色在我眼前交织,一如我来到秦国的那天晚上。我背着号钟走在秦宫的长长的宫道里,为我带路的依旧是之前那个侍卫。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回先生,燕护。”
“燕?你来自燕国?”我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明知故问,“再说,我不过是一介琴师,你不必称我为先生。”
“是,先生。护原本是燕国的一名孤儿,后作为侍卫随燕太子前来秦国,因被大王看中方留在了秦国,做了王宫侍卫。”他似是没有听见我的后半句话。
“燕太子……燕丹吗……”我又听到了故人的名字,再未说下去,只是一路跟随着他到了甘泉宫。
甘泉宫原是赵太后的寝宫,自嫪毐事发后这里便成了空置之地,门庭冷落,此刻有许多宫人在其中收拾,迎接我这个新的住客。知道接下来我将面对的是什么,我最后向身后的宫道看了一眼,将那月光深深的记入脑海之中,随即迈入殿门。进到主殿之中,有几个太监便迎了上来。为首的人向着燕护行了一礼:“奉大王之令,前来矐高先生之目。”
“韩公公客气,大王已将燕护命为先生的贴身侍卫,若是公公不介意,便让燕护来做吧。”见那人没有反对,燕护接过那人手中的石灰,进了内殿。感受到那几个太监不善的眼神,我只得也主动进入内殿面对命运。我将背上的号钟取下轻轻放在了一张矮桌上。不管怎样,这把琴确实是好琴,不该和我一样,遭受任何损害。
燕护指了指在床头上放着的一碗褐色的汤药:“先生请。”
我端起碗,看着药汤之中我自己的倒影,仰头将其一口喝下。若失去双目的视力便能苟活下来,那我一定要为荆兄报仇,完成他的遗志。
不出片刻,我便觉得头重脚轻,倒在了床上,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眼,预想中的黑暗并未到来,而是白茫茫的一片。确切的说,那是眼前太过模糊,而并不是失去视力。
听到床边传来的几个人的脚步声,其中一人似是俯下身检查我的双眼。随后燕护的声音传来:“大王已将下令命我贴身照顾高先生,公公请回吧。”
“那便告退了。”那人直起身离开了。
我用手将自己撑起来,坐在床上,听着脚步声远去。直到门被关上的动静传来,我才轻声问道:“燕护,我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先生放心,只需细心照料休养,便可恢复。”他回答道。
我从未想到他愿意为了我一介乐师之身而违背秦王亲下的指令,甘冒死罪保下我的视力。我实在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也想不出什么感谢他的话,到嘴边也只有一句“多谢”。
我感觉到他坐在了床边,因为好像有一团火靠近了我。自入秦宫以来,我便一直全身冰凉,他身上灼热的温度让我不禁向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好像要被燃烧殆尽,只会留下一抹仍有遗憾的尘灰。
传来瓷器碰撞的声音,我感到嘴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先生如今先吃点清淡的吧,如今已是后半夜,一整日未进食怕是要腹痛。”
我试探性地张开了嘴,被喂了一勺温热的吃食。
是热粥。
那是我记忆中久远的味道,我依稀记得在我小时候,也曾在家乡尝过一次这种味道。但在秦宫之中再次遇见这碗粥,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我双眼一酸,差点没忍住流了泪。
我双手接过那碗粥,一勺一勺将那碗粥吃了个干净。
“时候已经不早了,明日大王可能还会召先生抚琴,先生再休息一会。护在门外守着先生。”说完他便起身离去。
门被轻轻打开又轻轻关上。我摸索着下了床,走到那张放着号钟的桌子前,撩衣坐下,思索片刻,奏起《雉朝飞》来。一曲终,我有摸索着回到了床上。一闭上眼,荆兄和燕护的面容就开始交替出现在我脑中。
不管怎样,燕护没有彻底使我失明,这已是天大的恩情了。若是真的双目失明,刺杀秦王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了。
就这么想着想着,我又陷入了睡眠。
这是我来到秦国以来,睡的第一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