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事到天明。
风息影今日没有等到珞泱醒来就走了,可能是他早就察觉到,枕边人虽合着眼,却一夜未眠。
寝殿的门被推开又合上,珞泱缓缓睁开眼,不禁蜷起指尖。
内丹传来一阵灼烧感,只剩不到七个时辰,被她强行缝合的锁妖印就会彻底碎裂。
若今晚还无法修复元神,届时体内妖灵二力相冲,再对上那些要置她于死地的仙门人,这裂痕怕是能直接要了她的小命。
珞泱眉心敛紧,想不通风息影昨夜究竟是什么意思。
仙都那些闲人究竟给白婳编了怎样的话本子,才使得风息影举动如此反常?难道临近成功之际,她这个替身要被踹了不成?
珞泱烦闷起身,推窗想透透气,偏生今日天气不甚好,天际阴沉沉的,似是随时会下起雨。
月一落,满院的夜昙合起了花瓣,在风中轻晃。过去在琅阙山时,珞泱的院中也种了成簇的夜昙花,许也是因着这些夜昙,她在重月三年却并不觉难挨。
但眼下她却没有赏花的心思。珞泱看了一会儿刚想合上窗,倏然一阵疾风扫过,将她系在一截花枝上的金丝绦卷入空中。
珞泱轻瞥了眼,眸光兀地一亮:“不语,帮我寻把铲子来。”
风息影是午膳时来的。珞泱本想让不语去请人,不想不语刚要出门风息影就走了进来。
重月的吃食从不像其他仙门那样色味清淡,眼下满桌辛红,光瞧一眼便觉舌尖发麻。
风息影夹起一块浸满辣汁的肉片含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吞下,垂眼看向素手斟酒的少女。
“尊主可还记得这醉花阴?”
珞泱笑靥如花,将斟满的酒盏推到风息影面前:“当年阿音初见尊主时,亲手酿了三坛醉花阴埋在院中的夜昙下,如今只剩这最后一坛。”
风息影隔了一会儿才出声:“为何是今日?”
珞泱微顿:“今夏仙都闷热,久无雨露,尊主最爱的夜昙花都开的不似往年繁盛。如今甘霖降至,阿音心中欢喜,所以才特意挖出来,想和尊主一同听雨赏花。”
风息影看着那杯中的酒,没再说什么。
他的话素来少得可怜,珞泱本早已习惯,但今日却觉心慌,尤其是对方抬指摩挲了下酒盏,却迟迟未抬。
“知道陨夜岭吗?”风息影莫名问了这样一句。
珞泱一顿:“听闻是重月旧址的一座矮山。”
风息影:“可想去看看?”
珞泱怔了下,重月旧址已荒废百年,她不知道风息影为何突然提起此地。
略一思忖后她忽然想起,当初风息影尚只是重月一个岌岌无名的弟子时,第一次见到白婳似就是在重月旧址。
后来重月位列仙盟,搬入雀都,风息影也未让人将旧址拆除,而是设下结界,命人悉心看护。
珞泱勾唇笑笑:“尊主若是想去,阿音自然愿意相陪。只是这天,怕是很快就会下起雨。不如今夜阿音先陪尊主在烬鸾台饮酒赏雨,明日再同尊主去陨夜岭?”
风息影抿了下唇,没有回应,他眼半垂着睨向珞泱递来的酒盏,略下撇的眼角愈发显得恹恹郁沉。
风息影脸上素来没什么情绪,相处三年,珞泱也从来捉摸不透他的喜怒。但今日,珞泱却几乎肯定地察觉到,风息影的心情并不算好。
珞泱举着酒盏的手有些僵,她琢磨着,刚想将酒放下另寻时机,酒盏就被人接了过去。
风息影将酒盏放下:“只是饮酒观雨,陨夜岭比这里更适合。”
珞泱睇向又被放下的酒盏,心下虽狐疑,脸上却还是笑着应道:“也好,有尊主在身边,就算是荒山野岭,在阿音眼中也是好的。”
荒山野岭又如何,过去逃亡的百余年里,再脏乱的地方她都呆过。
只要能哄着风息影喝下此酒,助她修复元神的最后一道裂痕,她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总归今夜是最后一次。
风息影看着她默了默,勾起桌上的醉花阴,起身朝外走。不想恰在这时,空中窜过一阵闷雷,还未给人反应的空挡,豆大的雨就劈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和雨一起来的还有不语。
不语快步穿过回廊走到风息影面前,紧张地行了一礼后比划道:尊主,外面有人求见,说是有祟魔擅闯重月旧址。
风息影眉心敛起,少见地露出了明显的不耐。他将手中的醉花阴递给珞泱,默然看了她一眼后快步离开。
天际雷声滚滚,连串的雨珠越砸越快,将满院夜昙打得七零八落。
门窗紧合的寝殿内,珞泱蜷缩在地上,浑身发冷,心口处的锁妖印银光浮动,光芒却越来越暗。
似有万千银针在血脉游走,珞泱死死咬着牙没发出声,勉力坐起身调息压制,这样生生挨了半个时辰后,她体内对冲的妖灵二力才渐渐缓和下来,暂时归于平衡。
珞泱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她脱力地睁眼看向殿门,仍未看到风息影的身影。锁妖印最多只能再撑剩三个时辰,她不知风息影是否已回了重月,无论如何,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珞泱未再耽搁,起身去了浴阁。
重月富可敌国,门中众物无一不是至宝,连这浴池的池壁用的都是可润肤愈体的伏羲石。
珞泱浸在池中,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方才因妖灵二力对冲而刺痛的经脉便已无恙,酸软的气力也全然恢复。
殿外仍未传来任何动静,珞泱不愿再等,无论今日元神能否修复,她都必须再见风息影一面,彻底消除“阿音”在重月的所有痕迹。
这三年来,她之所以能悄悄借着风息影的淬灵术修复元神,只因她生来便有的伴生香。
伴生香并非寻常香,旁人看不见摸不着,也闻不到任何气味,珞泱却可以通过在对方识海种下香丝,待香丝与香体“共振”时,让自己借用对方的能力。
可也因此,香丝和香体之间紧密相连,寻着香丝轻易便可寻得香体所在。一旦香丝被察觉,她便再也无法躲过那些紧追着她的眼睛。
种香容易拔香难,想让“阿音”彻底消失,风息影就必须死。
珞泱眉眼凌下,回身欲踏出浴池,抬眼的霎那却是瞳孔一颤。下意识地,她双臂环在胸前,下巴以下全都躲入了乳白的池水中。
“尊主何时来的?”珞泱僵硬地看着站在池边的风息影。
风息影:“方才。”
应是刚从外面赶回来,且还淋了雨,他的长发湿散着,额前的碎发和下颌处挂着水珠。绣有双月暗纹的暗紫衣袍被雨水洇得深浅不一。
“尊主受伤了?”闻到一阵血腥气,珞泱不禁微愣。
风息影抿了下唇:“旁人的血。”
珞泱讷讷应了声,对他今夜的经历并不在意。
她支吾道:“尊主在殿内稍等片刻,阿音很快便好。”
风息影静静看着她,没有动。
“旧址出了些状况,今日没办法过去。”
珞泱下巴贴着水面点点头。
珞泱等着风息影出去,不想隔了好一会儿,他却出声问:“这里可以吗?”
这里?
珞泱愣住,心跳不受控地加快。
虽说她和风息影已经历了不知多少个荒唐夜,却从来没有真的全然“坦诚相见”,至少还有寝衣在,而且灯光也会熄灭。
可若是在这池中……
珞泱双颊发热,咬着唇半天稳不住神。
“无妨。”风息影从她脸上敛回了视线,转身走出浴阁。
然他刚转身,手就被一双湿漉漉的小手倏然拉住。
轰隆——,阵阵闷雷自云层滚过,天幕似被神斧劈开了一道口子,整条天河都倾泻而下。
汹涌的雨声与激烈的水声交错难分,沥沥莺啼时急时慢。死死抓着池边缠枝环柄的手被人撬开,骨节匀长的指贴着珞泱的指缝一点点插入。
她倚着风息影的胸膛,丹唇微张,悄然探看着自己的元神。最后一点裂痕消失,珞泱长睫轻掀,半睁开眼。
“尊主,阿音……阿音没力气了。”她咬着唇,楚楚可怜。
隔着蒙眼的鲛绡,珞泱看不清风息影的神情,只隐约察觉男子投来的视线,未平复的粗喘不时扫过她的耳骨,炽热得灼人。
下一刻,身子倏然腾空。
后背落在软榻上的一刻,更强烈的灼热感自内丹传来。
锁妖印已到极限,一切该结束了。
笼罩在身上的人影缓缓俯下,男子炽热的呼吸一点点贴近唇边,攀在他后背的手却悄然捻决,凝出一柄赤红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入了他的后心。
短刃没入血肉的一瞬,铁钳般的力道猛然绞紧珞泱的手腕,手骨似下一瞬就会碎成齑粉,灼热的鼻息裹着血气从脸上碾过,珞泱却浑身发冷。
她看不见风息影的表情,但清晰地感觉到了风息影欲将她焚成灰烬的愤怒。
珞泱发现自己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害怕,反是在想:
怎么会?
方才风息影竟似要……吻她?
轰隆——,最后一声滚雷翻过。
这个夏日晚了许久的第一场雷雨铺天盖地地汹涌而来,最后却淅淅沥沥地草草结束。
珞泱怔然地望着绣着缠枝夜昙的帐顶,好一会儿后才费力地推开压在身上的男子。
自三年前顺利踏入烬鸾台成为风息影的侍宠后,她竟又这样顺利破了风息影的护体暗炁,一切顺利的都有些不真实。
重月秘法取欲念炼炁,像风息影这般灵力直逼十境者,可轻而易举提取方圆百里的欲念,纳为己用,更莫谈他取自身欲念炼化的护体暗炁。
想杀这样一人,无异于天方夜谭。
但不是全然无法。
若能取得他们心上人的心头血,炼作利器,便能轻易刺穿护体暗炁,夺其性命。
这是杀死七境以上重月灵修最快最简单的办法。
正因如此,重月中人虽然纵欲贪欢,却从不交付真心。
可惜,风息影又是那个例外。
珞泱扯下蒙眼的薄纱,最后一次看了眼身边的男子。
直挺的鼻,如锋的眉,淡薄的唇。
纵使如今合着眼,暗炁尽散,他却仍似一柄嵌于极北雪原的玄铁重刃,冷厉凛人。
难以想象,这样一人竟会对一女子情根深种。
但用白婳心头血炼化的匕首说明了一切。
珞泱暗暗感叹着穿好自己的衣裙,然后抬起打颤的腿从浴阁取回风息影的锦袍,生疏地帮他穿上。
就算她不是个有良心的,不在乎这三年不深不浅的交情,但作为一个修者,她对风息影的实力心性却由衷欣赏。
她的手段虽不干净,却是真心想让风息影被发现时看着体面些。
衣袍一件件套上,途径男子身上最是张狂之处,珞泱提着亵裤的手不自主地一颤,刚想别开眼,视线却顿在了他的侧腰。
那是一道一掌长、两指宽的血口,狰狞地横穿男人腰肌,和腹部刀刻似的暗影交错在一起。
让人不觉脆弱,反有种近乎危险的张狂。
似是方才被人有意用灵力压制,她竟然丝毫没有察觉,眼下灵力散去,猩红的血不可抑制地从伤口流出。
珞泱的眉心不自觉地拧了下,片刻后她移开了视线。
待探过风息影的灵台确认香丝已全然消失后,珞泱捻决唤出隐在识海中的“一念舟”,悄无声息地穿过结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重月。
——
暝荒,妖市。
妖市酉时开,寅时闭。眼下时候尚早,市东的画皮馆没什么客人关顾,只有几个或拖着尾巴,或长着兽角的小妖搬来小木桩围坐门前,乖巧地等着画皮娘用花汁给自己画一张漂亮的新妆。
“婆婆,我听鱼伯说仙都死了一个很厉害的仙门人,好像还是仙盟盟主。仙盟是什么?”
“叫姐姐!”画皮娘用笔杆敲了下不会说话的小牛妖:“仙盟啊,不过就是仙都十二个自以为是的仙门罢了,没什么稀奇的。也就这个仙盟盟主还算有趣。”
小牛妖露出豁口的牙:“画皮姐姐说他有趣,那这个人一定长得特别好看!”
画皮娘微眯起眼:“非也非也。这位仙盟盟主身魁如山,面如修罗,生平最恨的就是妖,最大的爱好就是杀妖屠魔。知道吞天渊吗?这位仙盟盟主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吞天渊,只为去那里杀祟魔为乐。”
“哞——,当,当真?”小牛妖吓得一缩,牛鼻子都露了出来:“那你怎还说他有趣?”
画皮娘:“因为他是重月的尊主,重月是整个仙都最不像仙门的仙门。当年那十一个眼比天高的仙门不承认重月为仙门,是这位重月尊主以一己之力逼得那些个仙门人不得不遂了他的愿。”
一旁的小羊妖挠挠头:“画皮姐姐,我怎么记得我过百岁生辰的时候,好像也死了一个仙盟盟主?难道仙盟有两个盟主?”
“盟主倒是只有一个,但这两百年来死了的盟主却有两个。此前死的那个是琅阙山的山主。”
画皮娘用海棠花花汁描着小牛妖的嘴巴:“那琅阙山过去是仙都最有名的仙山,听说如今已成了一片废墟,那琅阙仙门更是被仙史监除了名。”
小牛妖:“仙盟的盟主不应该很厉害吗?什么人能杀死他们?难道是我们妖族的大妖?”
小羊妖:“咩~,你傻呀,若真是妖所杀,那些仙门人早就来找我们的麻烦了,说不定连暝荒都不让我们待。”
画皮娘:“确实不是妖,那琅阙山山主是死在了自己手中,至于那位重月尊主……听说是被一个侍宠所杀。”
“什么是侍宠?”小牛妖扑闪着水灵灵的眼睛。
“这个嘛,等日后你遇上喜欢的美娇娘自然就明白了。”画皮娘拍拍他的头,从怀里掏出一个七星盘,星芒汇聚的虚影间一个合眼入眠的少女睫毛微颤。
“行了,姐姐的客人该醒了,快去学堂吧。”
小妖们“哦”了声,懂事地谢过画皮娘,美滋滋地结伴离开。画皮娘望了少顷,转身走入店中,拐进了二楼的窑室。
窑室中央停着一个泥棺,画皮娘施法启棺,棺盖刚打开,躺在里面的少女倏然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