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1)

    -序章-

    乌云如卷,尘风浪浪,林深处。

    一深一浅的脚印勾勒一层一层,泥土的香味儿很淡,盖不过野马途径的奔尘,细水终止在入口的不远处,流进乌洞洞的土,没有反馈给奔走的任何人。

    不过这两个小孩倒是不害怕的。

    “阿全,你慢点儿嘛。”

    “好。来,走这边,看着点儿。”

    男孩走在前面,和女孩之间也就前后脚距离,一边跟着泥印子走,一边把横竖两旁的杂草往外拨,给姑娘让道。

    “后悔了没?叫你别跟来,你偏不听,这下裙子都脏了。”男孩宠溺地说,一点点责备的语气,听上去更像是保护。

    “哼……没有!”女孩使劲摇摇头,又迟疑了下,吞吞吐吐道,“呃,不过大概还是……”

    “再说了,要不是我看到你开溜跟了出来,回头大公子再逮着你问你去哪儿了,你要怎么说?”

    “……”男孩哑言,持宠而娇的语气听在耳朵里,他觉得又好像没什么反驳的必要。

    原因是不论她跟还是不跟,对他都没有什么区别,就算大哥来问,他也心里有数。

    “哎呀,不管啦,”也没给男孩回话的机会,女孩接着说,“至少跟着你出来,我开心,我乐意!难不成你嫌弃我?”

    最后一句话实际上是女孩子无意间的玩笑话,男孩却犹豫了一下,“我这哪敢嫌弃,你别嫌弃我就好。”

    林深处鲜有人烟,丰林沃土,难得没有雾的渲染。更像是动物的活跃地,小麻雀在树桠上站立安静注视这一男一女,跟树下草窝里的蚯蚓蚂蚁对视,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阿全!你又说这话,”女孩佯装生气,牵着男孩上衣衣角的小手用了用力,往后扯扯。

    “好好好,不说了。”男孩边哄边笑出了声,摆动的左手和一根狗尾巴草相牵而过,目光在晃动的毛茸茸上停留,对身后的女孩子说,“喏,看这多可爱。”

    用手拽了一把狗尾巴草的草叶。

    “好啦不说狗尾巴草,”小女孩有点儿不耐烦了,耐着性子问,“还有多远才走到你说的那棵树啊?咱们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还没到吗?”

    “快了不急,还有嗯……”说着故意停顿了一下,真的有在思考的样子,“再走99步就到了。”

    “从现在开始数。”

    “真的——?”女孩拉长了语气,抛出一个长长的问号,心里默默开始数。

    “真的,真——真的。”

    男孩回头看了一眼女孩的脸庞,乖巧又认真。是真的信任他。

    丛林里藏不住悄悄话。

    西玉都城。

    南道桥,走马街上,人来人往,午市人多,带着孩童出来的也有,布条粗衫,混杂坊间的油米糕条味。面点粥铺早已下了摊,但是零零散散卖卷饼菜汤的伙计仍有,生意不好做,大家是懂得的,不是那些大铺人家,自己就勤快些,挣点碎钱也是不错。

    “诶,客官!来,零头您给收好!”

    “董记饼铺”的木质小推车饼摊上,一个年轻的伙计在兜里点了几文钱,递给站在铺子前衣着工工整整的一人。那人信手接过,咬过一口手里的卷饼,转身就要走。

    “吃好,下次还来啊。”抛出一句惯常做生意的话头,伙计继续埋头做自己的活计,往围布上揩了一把黏成片儿的面粉糊子。视线角落里有个灰扑扑的影子,走着走着忽然停了。

    伙计没在意,因为平日里这样的行人不少,他抹了把手,拈一撮香菜花儿,洒在菜板上捏好的面团窝里。

    灰扑扑的影子没走,还停在那儿。

    擀大饼的手没停,伙计抬头望了一眼,看到一双盯着自己擀面的手的眼睛。

    方才那买饼的客官并不是一人。

    看服装制式,年轻的伙计看不出个什么名堂,只知道肯定是大户人家,腰带是暗色的深束带连根细短绳。大概是哪家大人门里干活的被遣出来办差的领头儿吧。在街上摆摊摆久了就自然晓得了。

    有两个领头儿,至于后面跟着的四个五个惨兮兮的人,应该是新进的奴隶。那个穿得灰扑扑破破烂烂的人,跟在最后,从他踏进饼铺跟前的铺面起,目光就没移开过。伙计心里暗叹一声,被盯久了怪臊的,捡过搁在面板旁边没吃完的麻薯团子,放在台面边边。

    但是奴人好像也不准备拿,只是盯了一会儿。这下轮到伙计傻眼了。

    待饼铺完全移到身后,奴人才收回目光。锁在腰际上的铁拷扎实圈住瘦得脱相的身体,一根铁链子和走在前面的人腰上的铁拷相连,一群人走在走马街上,明明吆喝声渐有,但他们一点声音都没有,简直像死了一样。唯一没死的……

    目光从街边收回,继续望向自己正走向的,干净得没有一丝云的天空。

    年轻的伙计猜得不错。这两个人的腰带制式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暗色,尤其还是那种暗灰色,是各大户里最普通的当差下人的腰带配色,至于带上系的绳子的长短粗细,他就不晓得了。不过,他本来也不用晓得,短不短长不长粗不粗细不细的干他什么事儿?总不能掺到卷饼里做料子。

    两个领头儿的,一个叫胡三,一个叫胡四,亲兄弟。办的差是西玉西城中关大将军府的差,上头管事儿的叫胡成。刚好姓胡而已。管事儿的嘱咐他俩每半旬就带着这块儿将军的牌子去西玉南城南通桥的奴祚坊领那几个将军点名要的这几个奴隶回去。胡三纳闷,他们没带手铐也没带脚铐,更没有颈拷,就仅仅拷了个……呃不太多见的腰拷,然后四个人之间就通过铁链子连着。有手有脚,不怕他们胡来吗?四个人都要跑怎么办?胡三不觉得就靠拽自己手上跟他们的腰拷连过来的手铐能把这四个人拽住。但是,走了一路,他们真的……除了在南通桥路过一个烤粑粑的老婆子,有两个人请求说要吃的,其他什么动静也没有,尤其是最后一个。就是很平静。

    “畜生。”

    怎么,刚夸你们安静呢,现在就骂人了?胡四也听到了,大步迈到队伍中间,喝道:“你们这帮畜生,敢骂我们,给你脸了?!嗯?!”说完走到声音源头的那人前,伸手捏住巴掌大的一张脸。这时旁边的女奴见状就要去推开胡四的手,与此同时身边人——也就是队伍末尾的奴人,紧捏了捏她的手指,女奴甩开那人的手,虽极不情愿,愤懑至极,也暂时忍了下去。

    胡四瞟见女奴的举动,瞪了她一眼,不过那头似乎压根没瞧见,罢了,胡四便开始打量眼前这个胆敢挑衅他的东西。

    是个女奴。一双眼睛乌黑,不过没什么亮色,肤白貌……算了,被折腾成这副破烂样,就算原来是个娇娇儿,现在顶多也就算块儿泥。

    “给你脸了?给你脸了?给你脸了?啊?!”边说,边拍那人的脸,“怎么不说了?”

    见那人还是没动静,胡四有点不满这个反应,“哑巴啊,不会说话?!”

    胡三在边儿上看得叫一个胆战心惊,他知道自己弟弟脾气糙得很,知道今儿早是我们当值,他又是从哪儿搞起这身火气?不对!关键在于他竟然还敢拿要交差的人撒气!

    不管了,撒气和差事儿到底哪个要紧,这炮药糊的脑子里难道没点儿数吗?我的天爷啊!

    “诶胡四!够了够了!别太过!还要把他们……”胡三手上有连着这四个人的手铐,不好走动,但这时候也顾不到这么多了,正要跑去拦住。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

    最后,大手向那人的脸袭去。一耳光。

    “安荷!”随着一耳光响起的,还有那人旁边女奴的喊叫,忙过去扶住她。

    “胡四!我知道你今天火气大,所以,你就拿这个奴隶来撒气?!你干嘛呀!”

    “哥,我……啧不是……这……唉,是!是我冲动了行了吧!”胡四撇撇嘴,看着自家老哥无语的神情。

    “幸好,没出什么大问题……刚我以为你是要打她脑袋,生怕你把人打坏了。”

    “唉哥,我在你心里不至于这么残暴又冲动吧。”胡四皱着眉头。

    “这…难说……毕竟你真冲动起来连……”

    “可是,我骂的不是你们啊!!!!”

    突然的一句话,几乎是在尖叫,让周遭都静了下来,也吸引了行人街坊的注意,一些窃窃私语也渐渐涌入胡三胡四的耳朵。

    “婶子,咋回事儿啊这是?”一个包着头巾的中年娘子向隔间铺子摆摊的婶子问道。

    “好像是,刚有个奴隶骂了人,给那两个领头儿的听见了,有一个就走下来教训那个奴隶,那动静大的嘞,我就是那个时候注意到的。噢就那个,手上没手铐的那个,刚刚还给了那个奴隶一巴掌。骂错了人,啧啧,这下不就相当于平白挨了一巴掌。”

    “唉,也算那个奴隶不太走运。”说完,中年娘子忙活自己的去了。

    胡四愤愤地说:“你骂的别人,你刚才怎么不说?现在才说?早干嘛去了?你!!”

    那人耳朵眼儿里,一点殷红。嘴唇本就干裂发枯,这下直接给打烂出血,虽然不多。

    耳朵眼儿里怎么有血?我没打耳朵啊?胡四纳闷,但粗粗的声音还是些微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对,对不住!俺、俺……”

    沾了血的嘴唇开口了,“明…明明…不是…你们啊……”

    说完,一滴泪,停在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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