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香气自香炉中逸散而出,在空中盘旋两圈,最后归于无形,只剩淡淡的香气弥漫。
滴星朝向床侧躺着。
室内只留了一盏灯,更显昏暗,滴星的眼睛却好像闪着光亮,一瞬不瞬的盯着层层叠叠落下的帐子,似乎想要透过帐子看清里面那个人。
然而很遗憾,虽然半妖的血统给她带来了更敏锐的视觉嗅觉和听觉,却并不能真的穿透眼前的纱帐看到里面。
姜令嘉不喜欢过于厚实的帐子,一落下来好像都呼吸紧张起来了,便特意用了轻巧透气的纱帐,层叠着重合着垂下来,漂亮又透气。
但这样的优点也会带来一些不便,相对于厚实的帐子而言,纱帐有些透光。
虽然层叠之后透光的影响几近于无,但是因为姜令嘉处于更远更暗的床帐中,而半妖处在相对于明亮的地方,姜令嘉能轻松看见半妖现在的状态。
半妖向着她的方向侧躺着,一动不动。
她甚至觉得她的目光透过纱帐,看清了半妖那双琉璃一般流淌着细碎光亮的眼。
姜令嘉翻了个身,用脊背去面对那种目光。
滴星还是久久的睁着眼,维持一个动作动也不动。
从前死士们彼此敌对训练的时候,滴星总是会被安排在不显眼的地方,在双方战得火热的时候悄然入局,凭借着惊人的耳力和目力,还有不凡的修为将敌对面的死士一个个解决,让他们失去行动的能力。
那个时候,在暗夜里,滴星依靠辨认他们衣饰或者鳞片上的反光确定位置,再通过心跳声确定人数,随后逐个击破。
心跳。
那些半妖的心跳是很有力的。
滴星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就像她自己的心跳一样的有力,一下一下的跳动,仿佛要跳出胸腔,然后在这个世界上乱蹦乱跳。
就像路上被人踢了一脚飞滚出去的石头一样,胡乱的奔跑跳动,直到落入水里或者摔得粉身碎骨才能停下。
但是小姐的心跳却是截然不同的。
滴星的手指叩在被子上,一下一下有规律的打着拍子。
她数着小姐的心跳,于是自己的狂乱的没有规律的心跳好像也慢慢的平静下来,和这房间里的另一个心跳声渐渐重合,仿佛她们变作了一人。
滴星睁着眼睛,努力的看向帐子,她只能看清里面一道黑色的影子。
但是离得这么近,她已经闻到了独属于小姐的芬芳,她将手收回被子里,手背无意间蹭到自己的头发。
她想起来,她也想给小姐梳头。
小姐的头发像缎子一样光滑,侍女在烛光下给小姐通头发的时候,她的手指也随着那频率松松紧紧,仿佛在给小姐通头发的是她。
小姐的头发是不是也凉凉的,很顺滑,她握在手里的时候,小姐的头发会像流水一样淌过掌心,握也握不住。
滴星的手无意识的摩挲两下,敲打节拍的手指一停,她心里隐约升起渴望。
她想掀开纱帐看一眼小姐。
就看一眼。
小姐的呼吸和心跳比刚才更平稳,她已经睡着了。
这屋子里除了小姐只有她,只要不惊动小姐,没人会发现。
半妖的手蠢蠢欲动,几次举起又落下,心中的渴望驱使着她掀开纱帐,一些畏惧却又让她裹足不前,不敢真的这样去做。
她这样做是在冒犯小姐。
滴星纠结着,纠结着,手却不知不觉靠近了纱帐。
纱帐比想象中的更加柔软,也是凉冰冰的,滴星的手继续往前,却触电般的猛然缩回!
姜令嘉翻了个身,微微清醒过来,“水。”
滴星几乎是慌乱的爬起来,手忙脚乱,从脚踏上下去的时候差点摔倒,撞的桌子微微移位,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阵清脆的倒水声之后,半妖捧着瓷杯跪在在账外。
她应该主动掀开纱帐,还是等小姐吩咐?
滴星手心发汗,她站了一会儿,有些战战兢兢的将纱帐掀开一个空隙,感觉到有人靠近,姜令嘉迷迷糊糊半撑起身体。
于是原本垂落在小姐肩头的长发便像流水一样的滑落,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小姐睡得很好,脸颊被睡意熏得微红,睫毛微微颤动,眼睛似睁非睁。
滴星一下方寸大乱,连引枕也忘记了拿,半抱住小姐,撑起她的身体,将瓷杯凑了过去。
姜令嘉睡得迷迷糊糊,喝了水,又向后躺回去,继续睡了过去,感觉到有人掖紧了被角,姜令嘉不安稳的挣扎了一下。
滴星久久的跪在床前,一手举着瓷杯,一手徒然的张着,表情有些呆滞。
她刚刚那样触碰到了小姐,小姐的身体单薄温暖,带着一股被子里的暖香,长发如同流水一样滑过手背。
那一刻,滴星像是触电了一样,电流窜过全身,她的骨头都酥麻了一瞬间。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烛泪堆满了烛台,灯芯在一汪滚烫柔软的烛泪中燃烧,被黎明的微风一吹,倏地熄灭了。
室内重归黑暗,滴星这才放了瓷杯,摸索着躺到了被窝里。
她离开的太久,原本温暖的被窝热意消逝,冷冰冰的让人觉得有些孤独。
滴星缩在被子里,闭着眼睛睡觉,却又忍不住睁开眼,瞧着自己放在枕边的手,抿唇笑起来。
她实在开心。
做死士的时候,滴星更多的感觉到的是平静,无论是什么任务,无论是完成之前,还是完成之后,或者是任务失败接受惩罚,她都觉得很平静。
仿佛她本就该这样平静的生活,无论面对怎样的血海刀山。
但是此刻,滴星觉得自己的心脏剧烈狂乱的跳动起来,不是因为训练,也不是因为杀人。
是因为一个无意的触碰。
此刻,半妖心如擂鼓,她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又感受到了小姐身体柔软的触感。
她小心的翻了个身,却听身后帐子里传来模糊的声音。
“睡不着吗?”
姜令嘉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却能听出清醒来。
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了。
滴星一下僵在了被子里,举起的手放也不是,继续举着也不是。
是不是她的心跳的太大声,吵醒了小姐?
滴星有些惴惴不安。
“回小姐,半妖不需要那么多睡眠。”
滴星其实不清楚其他半妖需要不需要正常的休息,至少她是不用的,和她一起训练的其他死士也是不用的。
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半妖死士们可以几天几夜的不休息。
姜令嘉盯着黑黑的帐子,目光似乎能描绘出上面成片成片的紫阳刺绣,眉眼有些倦怠。
习惯了病中昏昏沉沉的感觉,今晚一夜无梦,反而陌生起来。
“你有家人吗?”姜令嘉问。
闻言,滴星坐起来,又被姜令嘉的话语压回去。
“不用起来回话。”
滴星躺着,眨眨眼,“或许是有的,但我记不清了。”
从她有记忆开始就是孑然一身,或许在荒原上行走,或许在街市中流浪,或许被人责打辱骂,只是那些经历中,没有人会让她想起从前。
世间无母无父,独自飘零的人滴星见过太多,也并不觉得自己多么的独特。
她不过是天底下许多的尘埃中一粒,无所依靠,茫然的活着而已。
“所以你之前也没有名字?”
“没有。”
“代称也没有吗,那别人怎么叫你?”姜令嘉问。
“没有人会叫我。”
姜令嘉一时沉默了。
滴星如同很多流浪的孩子一样,随着逃难的人跑过许多地方,但没有人会在意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孩子。
滴星流浪了很久,在街头被姜家人抓走,因为有着半妖血统,这才被收留,培养成为死士。
在这群孩子的培养尚未结束的时候,滴星的代号是二三七,她是第二百三十七个被留下来的孩子,那时候她还太小,甚至不太清楚二三七指的就是自己。
每每前面有人死去,滴星的代号就跟着变化,从二三七到一六五,有时候滴星一天会有三个连续的代号,她根本分不清自己中途经历了多少个号码。
到了最后排行,滴星成了十五。
每年许多死士死去,在擂台上也有许多死士相互挑战交换排名,但滴星的排名一直没有变化过。
十五。
她之前一直是死士十五,但是现在,她已经不是了。
现在,她是滴星。
“谢小姐赐名。”滴星想着,低声说。
姜令嘉手指蜷了蜷,她也没有很认真的想名字,只是恰好在下雨。
“小姐。”
姜令嘉:“嗯。”
“小姐,滴星是什么意思?小姐能教教我吗?”
姜令嘉抿抿唇,有些犹豫。
原本也只是她随口取的名字,并没有什么风雅的意思,甚至也没有什么美好的祝愿在里头。
侍女当然不能嫌弃主人家赐的名字,就算是再粗俗不堪也不能反抗,但这半妖这样一问,声音满含期待,姜令嘉倒是有些不知道怎么说。
“滴星,就是下雨的意思。”
“小姐能教教我怎么写吗?”
滴星又问。
在休息的房间里,滴星看见了笔墨纸砚,另一个侍女会写字。
小姐也喜欢看书,她也想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