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脸能用意识交流,还要什么唇舌喉,只留下大脑不好吗?洛无极想。
她忍不住向它们伸手,竟以灵魂的形式透过了,然而……嘈杂的声音没入脑海,像无数条河流并入同一片海。
温暖的意识之海,令孤独的人感到安全,好像有无数个自己的陪伴,即使每一个自己都不同。
她感受到了幸福。
虽然只有一刹那。
另一段记忆强硬地带走了她。
洛无极清醒时,发现自己仍在微笑。
她不寒而栗,离开千万种自己后,洛无极觉得自己单薄得像一张纸片,轻飘飘被冷风扎透。
她出现在余邈家中,客厅吊着华丽的水晶灯,旋转楼梯交错出一个精致的观景台,余邈正搭着栏杆看下面,雀跃道:“妈妈!”
宽大的沙发里坐着一位女人,黑丝绒鱼尾裙,配着白蕾丝坎肩。她拢了拢卷发,翡翠耳环晃出墨绿色的光点,抬眸之间,她看向余邈的眼神无比温柔。
佣人小心翼翼端上茶,“夫人。”
付蕴几乎没有大幅度的动作,只是噙着一抹浅淡的微笑,静静沉思,优雅得像一尊玉像。
余邈笑吟吟说:“妈妈在想什么?”
付蕴笑道:“想你呀。”
余邈飞速下楼,一路扑到玉像怀里。洛无极才想起她的年纪不过是个中学生。付蕴温温柔柔地教训她:“小心点!”
余邈笑嘻嘻地给她按摩,付蕴无奈道:“好了,看看礼物喜不喜欢?”
像远古出外的父母打猎回来,亮闪闪的带钻发卡,金灿灿的花纹镯,泛银光的深海珍珠……礼盒里的首饰迷得人眼花缭乱。
余邈拣起发卡别在耳后,孩子气地晃晃头笑:“好不好看?”
付蕴含嗔瞥她一眼,轻柔地取下发卡,拨着她的发丝夹上说:“发卡尖尖要对外面。”
“知道了……”余邈晃着她的手臂,洛无极就没见过她这么多的小动作,忽然像个少女。
洛无极很乐意看到她这样,可身体感受到一股越来越强劲的冷风,风很大,给她卷入了另一段记忆。
高楼之巅。洛无极俯瞰着繁盛的都城,不远处的信号塔像一棵高树,上面有一只只立着的黑鸟,披着太阳的金光。
余邈正出神地看那座信号塔,眉心轻簇,似在隐隐不安。
这座塔高耸入云,洛无极可以肯定现实世界没有这座塔,否则它一定会入选城市地标,广为人知。
“笃笃笃。”铃声乍响,余邈接通电话,另一头传来关继红的声音,“我迟了一步,医药集团的公子们失踪了。”
余邈的情绪有了波动:“常弗宁不见了?是我爸爸……”
“这回不是。”关继红说:“查封理由你也知道,「全球污染的罪魁祸首——圣夜集团非法实验。」没有一个人不恨他们,你父亲没必要再动手。”
余邈黯然道:“也许只是动手迟了。”
洛无极想起办公桌前那一地撕碎的文件,猛地明白了余坤为什么发怒,兴许就是常弗宁不见了,真是知父莫若女。
“非法实验,这种荒诞的理由……只是为了垄断医疗找个由头。像这样的集团已经消失了大多数,圣夜只是头部。”
关继红感慨道:“是啊,没有人知道污染从何而来,只是人类的怒气需要发泄。”
“对了。”关继红呼吸声变重,停顿了。
余邈轻轻问道:“嗯?”
关继红说:“你父母还是一意孤行?”
“是。”
一阵沉默,关继红说:“他们是你的污点。”
“是。”
关继红说:“顽固派会阻碍新人类的脚步。”
余邈的神情似有松动,压低声音说:“顽固派已经疯了。为了一点利益,他们祸害了太多无辜者,里面就有我的朋友,钱黎,常弗宁……”
关继红沉缓道:“可他们通过了修建金乌的提案。恰逢其时,这些资源会有大用处,你的朋友们没有白牺牲。”
余邈眼神黯沉,低语道:“他们这样自私,会让金乌成为全人类的灯塔吗?”
她说:“关继红,有我能做的吗?”
一向礼貌的余邈,语气竟如此不客气,洛无极有些意外。
关继红实诚道:“你多劝劝你爸妈,顽固派高层的权力不可小觑,我们需要他们铺路。”
“他们会听吗?”
“也是为他们好。金乌已成大势,反抗军日渐壮大。老顽固们终有被清算的一日,你让父母趁早抽身,还有转圜之机。”
良久,余邈平静道:“金乌会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吗?”
“一定。新世界、新人类,一切向好!”
……
“笃。”余邈挂断手机。
她的目光远远停留在那一座快要探向天上神府的信号塔。那一只只乌鸦扑腾翅膀,像要飞到太阳里去。
洛无极眯着眼睛,也被那座塔吸引,现在的金乌的确成为了新人类的灯塔,幸好建了。
更吸引洛无极的是余邈,她越发有以后的风采了,果断、直接、绝对理性。能身处其境地看到她的过往,很不错。
洛无极迫不及待地想看见金乌了,那一定触动人心,令人感动。
那一幕来了——
天阴沉地压下来,灰黄的云层翻涌,肃杀的气息蔓延。
洛无极的视野里出现一开始的办公室,大门洞开,她听见一群人奔涌而来的声音。
洛无极心里打鼓,这周遭古怪的气场,使她不敢进那黑洞般的门。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海啸前的激浪,一波一波地逼近岸滩,洛无极的心脏随着脚步声打鼓——蹬蹬蹬、咚咚咚!这声音越来越大,就要冲到面前来了……而她无法制止,只能等待。
洛无极眼睁睁看见一堆人涌入走廊,全副武装的他们来势汹汹,绝非好意。
这些人气质肃穆,眼神在熊熊燃烧,绷紧的嘴角快藏不住激动之情,他们齐聚的视线逼近这扇门,好像下一刻就要冲进去!
唯一能拉住这支箭的是两个中年人,他们从队伍里豁然走到最前面。
文质些的男人说:“就是这了。”这声音必定是关继红。
另一个人更精壮,制服被臂膀顶出轮廓,眼神锋锐,有杀伐之感。相较之下,关继红都显得很亲切,不过仍能一眼看出他不好糊弄,眼神含心思,眉宇满筹谋,像个老狐狸。
白森日戾气地眼一横说:“攻进去?”
关继红温吞道:“都是旧相识,带这么多人不体面。”
白森日抬手停下队伍,唰啦啦的人群站定,像走踢踏步。他们散到两边,背靠墙壁摆好防御姿势,冷肃地等待指令。
随着关白两人的步伐,洛无极也跟进去……
余邈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身后是上吊的父母,绳子拉起的高度刚好和旗帜并齐——
他们的脚尖轻轻晃悠,一地散落的金条,被烧毁一半的文件……像逃跑失败,畏罪自杀的现场。洛无极被震慑后,思绪失控般活跃。
白森日立刻下定论:“畏罪自杀。”
关继红厉色一瞪让他闭嘴,罕见地温柔问道:“余邈,你父……他们是自杀吗?”
余邈惨白的脸上留着一道道干涸的泪痕,目光失去焦点,对外界没什么反应。关继红耐心地提醒几次后,她灵魂归位说道:“不是自杀。是处决。”
白森日面如平湖的神色出现一丝裂痕……关继红眼神复杂地看了余邈很久才说道:“你踩在你父母的肩膀上。”
余邈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侧了侧脸说:“他们死的很有价值。”
“不是吗?”她明明泪痕犹在,眼珠却透彻得如冰窟一样,不见仓皇之色,唯有平静到令人感到恐怖的冷漠。
洛无极不禁后退几步,觉得这样的余邈有种非人感……
突然,白森日对余邈父母的眉心各开一枪,两具身体因惯性晃动起来,发出窸窣的声音。很快,迸裂的液体覆盖了整张脸,一片狼籍。
确认死亡后,他对余邈一点头说:“你们会在地狱见面的。”
关继红一个跃步隔在两人中间,他挡住余邈,对正在收枪的军官说:“注意你的言辞。”
“一家人有机会团聚不好吗?”白森日语气轻松起来,像卸了重担。他指向墙上的挂钟提醒道:“老关,是时候收场了。”
关继红眉心拧结,客气道:“再给我们一点时间。”
白森日沉下眉毛,扶了扶帽檐,二话不说带上门出去,留下俩人独处——关继红只是盯着余邈。
关继红动了动唇问:“你就一点也不伤心?”
在关继红久久的注视里,余邈睁圆了眼睛说:“新世界就要有新世界的样子……废除亲缘关系,人类才能进步。”
“一切属于金乌。”她微笑。
……
视野变得虚幻,洛无极被强行拖出记忆,眼前一幕幕飞速而过。
那伙面具人是余家的私军,最后一刻集体自杀在旧政府大楼,带着他们的满身荣誉,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污的土地上。
她看见反抗军被奉上神坛,成了救世主;顽固派一个个被清算,而他们掌握的资源又到了新一波人手中……
余邈作为顽固派的遗孤向反抗军投诚,金乌建立。
这场革新派与顽固派的争斗之外,少数人牺牲在黎明前夕,带着希望阖眼;更多的普通人走投无路,一个个异变为怪物;污染区域不断扩大,比金乌建立的消息还要蔓延得快。
她看见一个混乱的世界诞生,好像苟延残喘的人类才是不顺应天意的叛徒。
洛无极沉浸在震撼的情绪里久久不能自拔,直至平洛呼唤道:“你回来了?怎么了!”
“救——”她联想到自己扒着的身躯是什么,忽然头皮发麻。
余邈的父母还没腐烂完吗,黏糊糊的怪味包裹她,洛无极几欲作呕。
底下那些骷髅们正击打着掌骨,兴奋地鼓掌,好像她们是一个出彩的杂技演员——和尸身亲密地演出空中飞人。
这画面太荒诞,错乱,洛无极一瞬间松开手。
平洛在空中踢翻一个骷髅的头骨,沿着棺木盖滑到地上,她刚举起枪,四周的骷髅就密密麻麻靠近她……他们的骨头咯吱响,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连绵不绝。
平洛问:“你弄清楚这些骷髅的来历了吗?”
洛无极说:“听命余家人的私军。”
只余下骨架的骷髅步步紧逼,她想起手心里黏腻的触感,自言自语道:“明明余邈父母死得更早……腐烂程度却这么慢。”
“从吊着的两位入手吧!”
洛无极瞄准上方,枪口从两个面目模糊的脸上掠过,连续开了两枪——悬吊于虚空的绳子,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