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2002年,春。

    喧嚣的街道,混乱的低矮平房,杂乱恶臭的垃圾堆,还有哐哐哐砸门的声音。

    哭喊声、求饶声,怒骂声,在砸门声落下后相继响起。

    随着日落,嘈杂渐渐平息,在凌乱肮脏的方寸之间,妇女擦掉满面的泪水,淤青布满半脸,拖着青肿的腿,开始四处寻找——

    “清越啊,清越。”她颤着声音向四周呼唤,走出房门向院子里看,哄着说:“爸爸已经走了,让妈妈看看你。”

    刚才男人一拳砸在了孩子的眼眶上,孩子倒在地上凄厉地叫了一声,女人张开自己的怀抱,眼泪又从脸上落了下来,她嘴唇干涩,喉咙沙哑,混杂着疲劳、愧疚、心疼,说:“让妈妈看看你的眼睛。”

    顾清越跑到了山上长满杂草的荒坡上,他气喘吁吁,迈开腿一路飞奔,野草没到人的小腿上,锋利的叶子割破脚腕,细微的血珠从伤口冒出来,像是秋天冰草上的露水。

    从这里只要一直一直跑,就可以跑离身后那个家,不用再受伤,不需要每天顶着青肿的眼睛,不会时不时都要提心吊胆,在晚上听到门开的声音就吓得瑟瑟发抖。

    少年在荒坡最高的地方停下来,眼眶像是一个红肿的馒头,皮肉肿得发亮,好像随时就要裂开一样。

    他看着山下的房屋瓦片,一个个坐落得井然有序的平房,人们在初春烧炭火燃起的烟冒出烟囱口徐徐上升,一直到半空中,再慢慢地散开。

    在山上听不到人的喧嚣,风也是安静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可以离开,也可以从这里跳下去。

    顾清越静静看着山脚下的风景,喉间滚动了下,一会儿又转身,拨开草丛沿着斜坡跨步下山。

    少年瘦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间。

    还是要回家。

    因为妈妈在那里。

    2021年,夏,接近秋。

    戚苗在医院里,喂了女人一碗粥。

    这一天一直昏昏沉沉的女人突然清醒了过来,顾清越不缓不慢地去了医院,在病房外面看见半躺在床上的女人。

    戚苗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子,将粥慢慢吹得温热后递到女人嘴边。

    女人动作虽然迟缓,但是相比以前病怏怏的样子已经精神好了很多。

    顾清越看着他们,静静站了一会儿,转身下了楼。

    医生一直在等他,将几张诊疗单递给顾清越,说:“你先自己看看吧。”

    顾清越随意翻开单子,说:“是最近换的新药起了效果吗。”

    他话刚说完,看见单子上的结果,猛地闭上嘴。

    医生目光中带着无奈和同情,说:“几个月前我们已经告诉您,让您做好心理准备,到今天为止,我们已经尽力了,很抱歉,顾先生。”

    顾清越看着那几页纸,许久,他把诊疗单收起来。

    喂完粥以后戚苗侧过身收拾东西,女人头靠在立起来的枕头上,看着戚苗,突然开口说:“清,清越......”

    戚苗动作一顿,余光看见病房外的人影,他转过头,和插兜站在外面的顾清越对视。

    一会儿,戚苗收回目光,垂眼对因为偏着头而看不见外面的女人低声说:“我走了。”

    说完他端起托盘站起身。

    女人突然伸手握住戚苗的手腕,力气并不大,戚苗却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拽了下去,不由自主地坐了回去。

    女人受病痛多年折磨,只剩下一层青黄色的皮堪堪包裹住脆弱的骨架,头发稀疏,薄薄一层贴在头皮上,形容憔悴,但是她的眼睛却无比的明亮,紧紧盯着戚苗,恳求着说:“让我......见一见清越。”

    戚苗无所适从地又看向窗外——但是窗外已经没人了。

    他推开女人的手,不敢回头看人,匆匆离开病房。

    顾清越在走廊的尽头站着,戚苗向他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先开口说:“要看看她吗,她今天状态很好。”

    顾清越的目光沉郁,看着戚苗走近,听戚苗说完,突然笑了一声。

    戚苗抬眼看他。

    顾清越摘下眼镜,觉得非常可笑地低下头,一会儿又抬起头,冷冰冰地看着戚苗:“我为什么要去看她?”

    戚苗沉默了下,说:“她说想见你。”

    “一个毁了我半辈子的人,毁掉我完整的家,让我那样生活二十多年的人,我为什么要去看她?”

    “我,”顾清越逼近戚苗,咬牙笑着说:“现在能这样平静地站在这里,已经是不错的了,不是吗?”

    戚苗和顾清越面对面站着,他沉默地低下头,一会儿又抬头看着顾清越。

    无所适从。

    “今天晚上你就坐在这里守着她吧,”顾清越垂眼为他掸了掸衣领,好似漫不经心地说:“人活不了多久了。”

    说完,就绕开戚苗,往电梯口走。

    戚苗侧头看着他离开,坐在前面的塑料椅上,呆呆看着地面。

    旁边的人来来去去,医院的楼道,笔直,寂静,像是巨大的封闭的立方盒子,一个接一个摞起来。

    晚上十一点,女人的状态突然急转直下,很快就被退入了抢救室,护士推着药袋、血袋急匆匆地从戚苗眼前跑过,在手术室短暂开合的瞬间,能看到穿着蓝色手术服的医生举着双手围站在病床前。

    戚苗站在抢救室外,一遍遍地给顾清越打电话。

    女人带着氧气罩昏迷不醒,医生用手术刀划开女人的皮肉,十公里之外,顾清越面无表情地站在落地窗前,旁边长椅上放着的手机一直不停地嗡嗡震动。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的屏幕光终于暗了下去,不久又弹出消息框。

    顾清越侧头看时暗时亮的手机。

    戚苗的消息一条条地发过来:

    “她在抢救。”

    “医生说情况很危险。”

    “可以过来吗。”

    “......”

    “刚才给你打了电话,没有接通。”

    “顾清越。”

    “她是想见你的,她只想见你。”

    顾清越不接电话,也没有回复消息。

    手术已经过去很久了,戚苗蹲下身,疲惫又崩溃用手掌地盖住自己的半张脸。

    “让我,见一见顾清越。”下午女人拉着自己的场面在脑海中不断地浮现,戚苗再次拨打顾清越的电话,慢慢抬头看向抢救室前亮着的红灯。

    电话终于拨通了,戚苗闭了闭眼,嘶哑地说:“顾清越。”

    顾清越没有回答。

    “可以来医院吗,”戚苗好像之前没有催促过顾清越一样,拿着手机的手细微地颤抖:“今天——没有医生出来叫你签字,很安静,但是你可以来吗,她一直都叫你的名字,如果现在不来的话,她见不到你,会很遗憾的。”

    戚苗话还没有说完,电话那边突然变成了忙音。

    后半夜。

    监护仪上血压直降,心率直降,呼吸频率直降。

    不一会儿,手术室彻底安静了下来,医生喘着气沉默地对视。

    女人的身体被推了出来,戚苗拿着死亡通知单沉默地站在门外,没有上前。

    顾清越在凌晨三点收到这样的一条消息:

    “结束了。”

    他这时才拿过手机把之前戚苗发的内容一一看过,晚上的时间过得很慢、很慢,顾清越站了一晚上,到早晨的时候关上灯,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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