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教里的护法是什么地位,赵锐在亲眼见到顾晓寒住的地方时,有了直观的认识。雪宫不似大殿壮观,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房顶靛蓝色的砖瓦如同鸟儿振翅欲飞,只是很多门是锁着的。
赵锐几乎以为里面埋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转念一想,也可能是整个雪宫实在太空、太大、太没有人气了。
“张婆婆,我回来了。”
顾晓寒招呼一声,一老妪从里屋出来,她弓着身,脸颊上一道狰狞扭曲的疤痕,从左额划到嘴角,眼睛不大,瞳孔空茫无神。面相虽称不上和善,也不算凶恶。
主仆两人简单说了几句话,张婆婆又关心起顾晓寒一路可还顺利,顾晓寒点点头,又附过去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哎哟哟,还是个娃娃呐。”张婆婆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像一道道沟壑,抓住他手腕就要把他扯过来。
赵锐一惊,顾晓寒按住他左肩,不让他动。
“婆婆看不见,你让他摸摸你。”
赵锐不敢不从。一个粗粝的、带着老茧的手抚过他头顶,又落到了他耳边。他这个人不太与人亲密接触,顿时有些无所适从。
就当是从前村里的大娘吧,这样想,看张婆婆竟然生出一丝亲切。
“婆婆,先去腾出一间房来,再做几件衣裳,以后他就跟我们一起住了。”
仅仅是腾房间、做衣服这些简简单单的关照,也让赵锐心中松动,不受控制地涌上一阵暖流。就像经常喝药、嘴里常年溢满苦涩的人,一小勺蜜糖就能感受到甜,哪怕这是裹了蜜糖的剧毒。
他抬头看向顾晓寒的眼睛,见后者神情平静放松,终于鼓起勇气,“我来吧,我和婆婆一起。”
顾晓寒点点头。
这张婆婆得了令,顿时欢天喜地牵着赵锐的手唠叨起来。她并不问赵锐是哪里人、从前做了什么,为何又来到这里,而是关心他在一路上可曾受伤受累、喜欢吃什么样的饭菜。
赵锐觉得张婆婆和村里的大娘们更像了。
张婆婆又念叨着,雪宫常年只有她和顾晓寒待在一处,每到顾晓寒出任务,她一个老太婆孤零零的对着墙壁发懵。如今赵锐算是雪宫里第三个人了。
“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不要不好意思。”
虽身处龙潭虎穴、未知之地,赵锐也不由感到一丝温暖。
“听说,你最近新得了个影卫?改天带过来看看呗。”
明教里的杏林妙手,江湖人称“孤寡老人”,笑眯眯地坐在桌前喝茶。一个从来不杀人的人是不可能待在明教的,所以他一手行医,一手下毒。
“个子不高,还是个孩子,不似教中其他人,笑得纯净。你现在如果去看,一眼就能看出来。但以后就不会了。”
顾晓寒轻啜了口茶水,他这几天不仅要处理离开那段日子教内积压的旧事,还得应付升为长老后接踵而至的新事。跟这个新影卫,也没再过多接触,但也没抛之脑后。只教些简单的武术心法,让他自己去练。
“还未谢过你。”
顾晓寒有一阵子三天两头就伤得下不来床,伤一好拎着刀就冲出去杀人,这般不要命,看得混迹江湖多年的孤寡老人也是目瞪口呆。思来想去,最终送了一方迷药。
顾晓寒收了却也不太用,他把迷药当杀手锏、保命符,这次抓弯刀王倒用上了。
“哦,你打算怎么谢我啊?”老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教里的事你也看不上,要不我给你新送一个弟子——”
“停停停”孤寡老人瞪了他一眼。“一把年纪了才不要带小孩,你自个儿的影卫自个儿带。”
顾晓寒不说话了,低下头乖乖喝茶。青年侧颜冷郁,孤寡老人默了半天,忍不住劝道:
“在明教,我见过无数人不计一切的绕开,最后不是死了,就是又回到这条路上。”
顾晓寒笑了,没有声音,只是弯了弯唇角。这次的笑带着些自嘲。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人曾经拼尽全力,不计后果地带他逃离这条路,最后还是一败涂地。
顾晓寒回到雪宫时,屋子里正传来一阵阵笑声,一老一少不知在说些什么。没人通传,以顾晓寒像猫一样轻的步子,这里面谁都发现不了他。
他索性停下脚步,远远观望了一会儿,只见赵锐乐在其中,他手脚勤快,打扫屋子,拖地整理,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张婆婆身后,一口一个婆婆,把她哄的合不拢嘴。等杂活都忙完了,赵锐道,“婆婆,我给你揉揉肩。”
张婆婆连连推拒,“一大把年纪了,哪里用得着这个。”
话音刚落,还是被赵锐按在椅子上。两只手在肩上移动,渐渐地张婆婆眉头舒展开了“哎,这阿锐,劲儿倒是挺巧的。”
“婆婆要是喜欢,我天天给婆婆按。”
顾晓寒吃惊的挑挑眉,这两人短短几天就熟稔起来,倒是出乎他意料。细看赵锐时,换了套新棉衣,洗干净后眉清目秀,的确跟他话里一般笑容纯净。他在心里又添上一条,还很会讨人欢心。
赵锐听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抛开......那件事不谈,他这几天过得其实还不错,雪宫里一应吃喝毫不吝啬,吃多少都没事。白天习武做杂活,晚上蒙着棉被不用担心受冻。只是相处时间不长,他还是认为顾晓寒冷漠不好接近。
每当看到他,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笼罩在心头。
“婆婆,你下去吧,我有话跟赵锐说。”
张婆婆得令,经过赵锐时拍拍他的肩。前几天聊起顾晓寒时,张婆婆道,他不爱说话,但是个心思细腻、很好相处的人,你们会互相喜欢的。
赵锐感受不出来。他看着那人俊秀的侧颜,一时间,手足无措。
顾晓寒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指了指案几上那套蓝花茶具,接着靠在躺椅上闭眼,掩映眼底的疲惫。
“去给我泡杯茶。”
这可难为赵锐了。他是个流浪街头的小贼,哪里懂得泡茶这般繁琐的手艺?他端着茶具来到后厨,脑海中回忆茶楼里的师傅。
第一步,加茶叶。
第二步,水开了,加热水。
第三步,用勺子搅拌一下?
赵锐看了眼杯子里升腾的茶沫,水的颜色半青半黄,还是比较像自己在茶楼里见到的。他也只能泡成这德行了。
端至顾晓寒身前,他轻啜了一口,向来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而后手腕一挥,将茶水尽数泼在地上,水珠在地板上四处滚动。
合上茶盏,瓷器接触时“叮当”一声,让赵锐打个哆嗦。
泡的茶不合人心意,不会挨打吧?
“我早就应该看出来,你来自乡下。”顾晓寒扫过他,神情冷冰冰的,“就算你从来没泡过茶,也不能直接把滚烫的水端过来吧?”
赵锐脸颊发热,他平日里当然不会这么蠢。只是顾晓寒突然的指令,让他心慌意乱,只想快点完事,失了计较。
“我知错了。”同时在心里吐槽,这人哪里好相处了?
顾晓寒没再说话,挥挥手让他清理地上的狼藉。赵锐用拖布将地板擦得干干净净。
“她保不了你。”视线扫过弯腰忙碌的小孩,顾晓寒搭在太阳穴上,轻揉片刻,忽然出声道。
赵锐一愣,反应过来,登时升起一股怒意。
“我不是。”
张婆婆怜他孤苦,他怜张婆婆失明,在这人眼里,竟都成了别有用心。
赵锐心乱如麻。一个声音又从脑海中蹦出来,你就真的没这样想过吗?在张婆婆面前讨巧卖乖,难道不是为了婆婆的庇护?
顾晓寒如此不留情面地戳穿他们其乐融融下的假象。
翌日,赵锐顶着黑眼圈,踏上了下山的路。他并不知道此行要去做甚,顾晓寒在附近的城集上雇了一座马车,只道是外出探亲。他什么都不说,他便什么也不问。
来时匆匆,没观察过周围的城镇。所见之地,竟与中原之地大不相同。只见男男女女都穿着民族服饰,腰间佩刀,笑容爽朗。
到了客栈,店老板热情的招呼着,极力推荐这两名异乡人去尝尝店里招牌的乱炖,“出了这里就吃不了了!”
小店不大,可能没到饭点的缘故,只有他们两个客人。顾晓寒点点头,不一会,老板从后厨里面捧出两个大海碗,但见里面牛肉、羊肉、胡萝卜、粉条,玉米齐齐整整的拌在一起,汤色金黄,香气四溢。赵锐吃得心满意足,抬头一瞥只见顾晓寒早就放下筷子,有些神情复杂地注视着他,又把自己没动几口的瓷碗推给他。
不会有毒吧......
赵锐心中腹诽,他想起在青云城的时候,有些人会在剩饭里下老鼠药去毒死野狗,呸,他才不是狗。可就算有毒,自己也吃了一大半了,本着死也要做个饱死鬼的原则,赵锐决定接着吃。
就在他埋头吃饭的时候,客栈门前忽然传来一阵吵嚷。一个彪形大汉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二三个奴仆,大声呵斥道,
“你再不还钱,我就把店给你砸了!”
他一脚踹在门边的一张桌子上,动作之大令赵锐都放下筷子。顾晓寒面上没有任何波澜,让他接着吃。
店老板挤出一抹笑,只是笑得有些难看。“别,这儿还有客人呢!求您再宽限宽限几天。”
“当初你老娘病的时候,你跪着求我,怎么到现在反而赖账不认了!”
“我哪敢不认账啊”店家要哭出来了,“您一来我这生意就......”
赵锐想,被收高利贷的缠上了,难怪门庭冷落至此。
“你这生意不是挺好的吗?汉人小白脸都来凑热闹——”
那大汉才不管殃及池鱼,劈手就要扇过去,顾晓寒抬手握住他手腕,大汉如同在推一座山一样,一动不动。他心里一惊,忙收了劲儿,狠狠瞪向店老板,“三日后如果没钱送来,你就给我等着吧!”
这家店是不能呆了,结账时,店老板垂头丧气。顾晓寒拉着他走出店外,坐上车时忽然道,“这个人的头颅,明晚之前交给我。”
因为一句话,要杀一个人。
赵锐不由升起一阵寒意,教他的那些刺杀手段终于要用上了。
“遵命。”
顾晓寒此行主要就是收取供奉。周围的村落城镇背靠明教,平日里无人来犯,也因此每年都去山里交些财货。不过,这些天有个弯刀王的手下逃到此处,传起了纷纷扰扰的流言,人心浮动。他此行的目的便是威慑,顺便清理在背后殊死一搏的势力。
屠杀到傍晚才结束。回到客栈,他用手帕把刀上的鲜血擦去,又有些好笑,以一城之力对抗四面如天罗地网包裹的明教,勇气可嘉,只不过连鱼死网破的资格都没有。
“你没有心。”
倒在地上的人愤恨地注视着他,那双眼透露出浓浓的恨意,死不瞑目。
“没有心又如何,我只要活着就够了。”他收了刀,冷然望着众人。“还有谁有异议吗?”
没有人应声,谁敢有异议。不管多么不长眼的都知道,出了头就是死。
吱呀。有人推门进来,打断他的思绪。少年临走前向他要了一把匕首,回来时面色苍白,眼神幽黑,紧紧抿着唇,手中拎着一个黑色布袋。他有些颤抖,但比起之前好了不少。
“你杀了他?”
“我杀了他。”
“怎么杀的?”
赵锐回想起手中沾染的血腥,竭力忍着不发抖。“他来收债时带着奴仆,却自己亲自动手。可见此人自持武力,但争强好胜,并且喜欢到处炫耀。”
这是顾晓寒教过他的,也是他做小贼总结出的经验 : 看人下菜碟。
“这样的人,不会把一个比他瘦弱的小孩放在心上,所以我装作不经意踩了他一脚,他甩开奴仆追了过来,我便趁机把匕首插进他腹中,又割掉他的头颅。”
“可曾有人过来追你?”
“不曾。那两个奴仆并没有赶来,即便自己主子死了,也可能根本想不到是死在我手中。”
顾晓寒笑了,认认真真欣赏着少年的神色。他两颊瘦削,虽打扮的干净整洁,还是能看出过去常年吃不饱穿不暖。
赵锐眸中划过一丝恐惧,强撑着和他对视。
顾晓寒展颜,眉眼都如同泉水化开,晃得赵锐一怔。
这次是赞许,“做得好。”
忽而话锋一转,
“不过那个店家怕是活不成了。”
“为什么?”赵锐始料未及。
“那人的父亲在城里颇有势力,唯一的儿子横死,必回向官府施压,抓到真凶。”
他看着他的那双眼睛,瞳色幽暗,深不见底,心也好像随之落入深渊。“是我杀的人,不干那老板的事,他们要找也只是找我。”
“找你?”顾晓寒冷笑一声,像个地狱里的修罗。“跟着他的仆人没看见你,眼见主人死了,得推卸罪责,必然要指认一个抓得住的仇人,欠了一大笔钱的老板可是再合适不过的对象。官府迫于压力,更不会深思。”
赵锐瑟缩了一下。
“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事实。”顾晓寒幽幽叹了口气,眼底却尽是冷漠。“可怜那老板,他还有个卧床不起的老娘,这一次恐怕也熬不过去了。”
“你早就想到了。”他一阵阵发冷,头晕目眩,又重复了这句话,斩钉截铁。“从一开始你就知道。”
见他双目发红,顾晓寒默然了片刻,有一种把刀举到一半,是落下还是砍下去的迟疑。跟今日他刀下的其他尸首相比,眼前这个终究是个孩子。
但最终还是开口。
“不错,你不也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在明教活下去意味着什么吗?”
“我无意玩弄人,你想走其他的路,我也能让你走。”
“不过,我自个儿的影卫,当然希望不是无能之辈。”
“在明教里不敢杀死人,只会活得比死人更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