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义忠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爱上当朝皇帝——祁锦诚
此时的他正被锁在水牢里,高高吊起。刺骨的冰水浸透了身形瘦弱的人的衣裳,杂乱无章的乌黑长发紧贴在泛着灰青色的皮肤上,失去光泽的瞳孔和苍白僵硬的嘴唇无不昭示着这个人快死了
这回又是什么呢?关义忠想。
哦,对了,是他不小心摔碎了素茹——那位远嫁而来的公主的发簪
发簪全身纯金打造,一端镶钳着价值连城的紫宝石,充当牡丹的花蕊,牡丹之下挂着叮当响的兰铃花,开得异常美艳。全京城只此一件,只因是祁锦诚亲手为她打造,因此秦茹格外留心,平时都舍不得戴,生怕磕着碰着
那时,关义忠被祁锦诚下令去待奉秦茹
一位貌美的公主却没有一点贤妻的模样,她颐指气使地吩咐关义忠干粗活累活。关义忠不敢违抗,只得照做。
可坏就坏在,秦茹让他去梳妆台拿出祁哥哥给他的定情信物——也就是那支发簪,要他替自己戴上
关义忠是名男子,哪里懂得梳妆打扮?
他小心翼翼地替秦茹戴在盘好的头发上,只可惜不知是自己的笨手笨脚还是秦茹故意找茬,忽然间和气的公主大叫一声,挥手拍掉了还未戴牢发簪。美丽昂贵的定情信物就这样摔得七零八碎
秦茹愤懑不已,偏就在此时祁锦诚进到屋内,目睹了这一幕。
“怎么回事?”他低沉冷落的声音钻入每个人的耳里。所有人都猛得一颤,关义衷更是如此。
当然,除了秦茹。一位演技高超的戏子在对于跳戏的失误必定是毫不慌张,继续演绎。正如现在的秦茹
娇羞中参杂着一丝委屈的呜咽,都使关义忠心惊胆战:“祁哥哥,这个卑鄙的贱人摔碎了我与你的定情信物。”那声音,多委屈啊,好像我是个罪大恶极的死刑犯一样。关义忠自嘲地想着。
“看来是朕尚未讠周教好关公子,如此便再去水牢一趟吧。”说得是多么轻描淡写,只可惜没想象中那么轻松。关义忠早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锁水牢
他只知晓,自己快死了
每天他都浑浑噩噩的,如行尸走肉。一个平凡的早上,他咳出了血,之后,他就昏迷了。最后还是祁锦诚来寻他,以为他装死,便用鞋尖狠狠踹上了他的肚子,关义忠这才幽幽转醒
“装死装上瘾了是吧?别以为我会再上当!”
曾经,关义忠也有做过“假死脱身”的事,只可惜失败了。从那以后,祁锦诚就更加憎恨他,说背叛他还不够,还要欺骗他
关义忠早就不在乎这些了,他的家,他的名声,他的身体甚至是他的灵魂,早已被祁锦诚毁得支离破碎了
其实,他也有一个幸福的家,有健全的父母,有双向奔赴的爱人……
只是被他的心上人亲手毁了
年少时,他与祁锦诚在捕猎大会上相遇,关义忠受了伤,是祁锦诚背着他回去的
“太子如此尊贵,会是之后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祁国皇帝,怎么能背我这么个粗鄙之人。”
“那又如何?我是太子,亦是百姓,人人平等,为何不能如此?”
二人从此成为最要好的知己,朝廷上,两人慷慨激昂地辩论,朝廷外,倒是趣味相投,相谈甚欢。也因此日久生情,彼此产生情愫
一声沉闷的声响将关义忠的心思拉了回来。厚重的大门开启,刺眼的日光使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来人是祁锦诚,应当是来看他笑话的
祁锦诚慢吞吞地来到水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底尽是晦暗
“知错了么?”男人阴沉着脸,像是在看一只无关紧要的宠物
关义忠动根手指都极其艰难,被拔掉指甲的十指已经被冷水泡得浮肿,苍白得能反光。“忠狗,咳咳知错。”嘶哑的嗓音早就被折磨得不似人声
“忠狗”是祁锦诚在得知他背叛自己后取的奴隶名。忠是关义忠的忠,狗是畜牲中的狗,忠狗忠狗,只对祁锦诚忠心的狗
身形高大的男人在听到这样的话时似乎有些愉悦,语调微微上扬:“早这么说不就好了?一定要我来教训你,才欢心对吧?”祁锦诚下令将牢中的人放出来
被扔到岸上时,关义忠整个人都是软塌塌的,好似下一秒就会化成一滩烂泥。他的身上遍布伤痕,红的、青的、紫的都有,因浑身雪白没有一点血色而更加显眼
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金色镶边鞋,勾了勾他的下巴,迫使他的丑态暴露在光亮里:“原是想砍掉你十根手指,怪我太仁慈,拔了你双手的指甲,让你长长教训。”说得就好像是至高无上的施舍般
关义忠知道他喜欢听什么,忍着恶心费力地吐出几个字眼:“谢陛下宽恕,忠狗定不会忘却。”
祁锦诚果然扬起一抹嘴角,转身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行了,带回去吧。”他对着门口的两个壮汉吩咐道
壮汉架着关义忠走出了阴湿的屋子,透过两人挨着的肩膀的缝隙,可以看到牌匾上显眼得刻着“义忠府邸”的字样
独说是府邸,其实不过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牢狱。水牢只是其中一种,屋子里摆放的成百上千的刑具都是祁锦诚特意为他打造的,光是看着就令人胆寒
关义忠在这三年里尽数体验了个遍。那是多少种刑具啊!且不说数量,只随手拿出一件都能去掉半条命!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撑下来的了。受刑早已成为他的家常便饭
有时是拔指甲,有时割舌头,有时是用烧红的铁烙在脆弱不堪的皮肤上印下独属于他祁锦诚的标记,更甚至是折断四肢丢进水牢里,过六个时辰后接上再折断,往伤口处晒盐晒辣椒油,每时每刻都生不好死。只又在临死之际再尽数救回,接着折磨
他还记得,那天是大暑,只因秦茹被只蚊虫叮出个小小的血包,就被诬陷说是他身上的馊臭味引来的
多么荒谬的理由,但祁锦诚就是信了,将他扔进了恶犬堆里
祁锦诚当然知晓他怕狗,所以他故意这样做
关义忠在狗笼里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求他放自己出去。可位高权重的皇帝嫌他吵,搂着倾国倾城的皇后离开了
“阿茹,我们走吧,畜牲太吵,我带你去赏景可好?”男人和女人的调笑声渐行渐远,他的意识愈来愈涣散,最终倒在血泊里,全身没一块好肉
等到祁锦诚终于想起将他拖出来时,那人早已奄奄一息,奇就奇在他的脸完好无损
恐怕是恶犬也不忍咬伤的一张绝世貌美的脸吧
关义忠醒来,发现自己在府邸的柴房。窄小的窗户透进来一丝丝月光,照在他的脸上
月光再美也比不过这位将死的病弱美人;月光再皎洁,亦没有关义忠的肤色雪白
他总是渴望就这样一死了之,再不受那头魔鬼的摧残
可他不能,也不敢
关义忠的父亲关镇国道告诉他:“义忠,你是我关镇国的儿子,我的孩子将来一定是位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是在战场上英勇献身的铁血男儿!不论何时何地何人,都不能使你屈服、退缩,你要牢记,你父亲关镇国是祁国最勇猛的大将,而你关义忠亦是驰骋沙场的忠心谋士!”
“是,父亲!孩儿这当竭尽全力,去守护我所热爱的家园!”
幼童稚嫩的声音也抵挡不住满腔的热血
所有人都认为“关氏生勇谋,烈士属关家”。一家子的英勇烈士本该名垂不朽,与世长存,却背负了无中生有的千古骂名
关镇国战死沙场,无人收尸,死后遭人非议;关夫人耐何不了众臣,一头撞向柱子为夫询情。只留下关义忠,被架在城墙上忍受京城百姓的唾骂
为何会发展成了这样?关义忠痛苦地想着
他也原本是吃穿不愁的小公子,是父母捧手中的心尖宠,他更是将军的孩子,是将来家喻户晓的将士,可如今呢?当初对他们连连称赞的百姓、大臣甚至是先皇都斥之以鼻,关义忠父亲的名字更是被说道的借口:“关将、关镇国定当有十足的野心。”“从何说起?”“陛下您看,‘镇国’意寓为镇压国家,陛下镇压应是镇压失地、宦官、贪臣,如何能镇压国家?依臣看,关镇国就是想谋权篡位,好自己统治国家啊!”“陛下,臣咐议”“陛下,臣也咐议”“……”
朝廷之上那么多张嘴呀,即使关义忠在场,也早已被唾沫星子淹没
如此歪曲牵强的理由祁锦诚也听信了,更或者说是为了报复关义忠而下的绊子
关义忠知道,是自己连累了关家,倘若不是他叛国,又怎会让关家担起如此多的骂名?
有时他天真地想凭单薄的一己之力挽转局面,他不希望想辜负父亲对自己的期望
可惜没用。残局终究是残局,再怎么挽救也无济于事
关义忠起身欲站起,但身上的伤不可忽视,他很快便栽倒在地。剧烈的动作牵扯到旧伤,多处部位隐隐作痛
好不容易站起身踏出门外,就听到墙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这些声音混乱不堪,不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关忠护着腹部,一瘸一拐地向府邸外走去。腹部的旧疾是当初祁锦诚认为他装死在那个地方踹了几脚落下的。现如今一降温就会作疼,更何况昨日被锁在水牢里四个时辰
一名宫女正欲从他身前略过,被关义忠轻轻拉住:“外面是怎么了?”宫女没看清那人是谁,匆匆答道:“皇后偷传情报,秦国得已偷袭,现已快攻破城池,皇上带领禁卫军御驾亲征,但貌似回天乏术,该逃的都逃了。”
短短几句话却已听得关义忠的内心震撼不已
宫女甩开他的手快步逃走,往日热闹非凡的巷道沦为沉寂
素茹,怎么可能?
关义忠拖着残缺不已的身子向宫外走去
此时,祁锦诚手拿利刃,黑金龙袍沾满鲜血,与禁卫军奋勇杀敌
天空中飞下来一支又一支点燃的利箭,密密麻麻,像是绽开的烟花
秦王与他的妹妹秦茹立在高处,俯视着地下令人愉悦的风景
血腥弥漫,祁诚锦险些抵挡不住。城中的人都逃得差不多了吧,那个人呢?一个早已叛国的罪人恐怕巴不得生双翅膀飞走吧。祁锦诚自嘲地想,却没注意到背后有个气势汹汹的人影正举起剑刺向他!
就在这千均一发之际,关义忠忽地从一个角落里冲出来,挡在了那人的身后
“噗嗤”剑刃刺穿身体的声音异常刺耳,祁锦诚心有感应地回头,却见方才浮现在他脑海里的罪臣与自己不过二十公分,替自己挡了致命的一剑
这一刻,时间仿佛都静止,周遭的撕杀声、舞剑声、哀嚎声全然听不见,只有鲜血沿着剑滴到石地上的声音
祁锦诚瞪红了双眼,一剑刺向偷袭他的人。敌国士兵见刺错了人刚将剑抽出就被刺穿心脏,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抽出的瞬间,鲜红的血液喷洒而出,染红了跟前的石地
他立马抱住往下倒的人,眼里是再也藏不住的担忧
“保护皇上!”
怀中的人面色苍白,浑身的血腥气不知是新伤的还是旧伤的
祁锦诚紧紧抱住虚弱的那人,口中吐出的却是狠厉的语气:“谁允许你来的?一头畜牲也想上场杀敌吗?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忽地,一声大笑使得祁锦诚抬起了头
“哈哈哈,真是一出好戏呀。”不知何时,秦家兄妹来到祁锦诚不远处,盯着抱作在一团的两人
落魄皇帝恶狠狠地盯着二人,心中将对方骂得狗血淋头
秦茹甜美地嗓音,与周围格格不入:“祁哥哥,你想知道为什么你心中爱国爱民的关公子会一夜之间性情大变,成为叛国罪臣吗?”
“那是因为你看的那封密报是我伪造的呀。”
祁锦诚瞪大着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他听到自己喃喃地说:“你,你说什么?”
秦茹娇羞一笑,接着道:“真是没想到,祁国至高无上的皇帝竟是痴傻的,一封密报便可以让你亲手折磨心爱之人,害得人家家破人亡,活脱脱一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样子。”
冷风拂过,吹乱了祁锦诚焦躁不安的心
怎么会,怎么可能
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在不住地颤抖,或许是死前的挣扎,亦或是单薄的衣裳掩盖不了刺骨的寒冷
那份密报……说来也可笑,秦茹给他看的时候,他没有起哪怕一丁点的疑心。他就那么相信了!那时,他被仇恨所蒙蔽了双眼,一心只想让关义忠身败名裂,从未曾考虑过情报的真实性
是不够爱他吗?不,亦是不够信任他
如今知晓了往日的真相,竟是比死还难受啊!
“阿,阿忠……”祁锦诚声泪俱下,一句完整的话也吐不出
“哈哈哈哈,妹妹,你这一出戏当真是精彩!”可还没欢快多久,便听到城池外细小的声响以及对面欢呼雀跃的声音
“陛下,援军来了!”“下太好了,我们有救了!”“我就知道我死守是对的哈哈哈!”
秦兵一时兵荒马乱,连秦王都压制不住局面“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援军。”“祁国的援军何时到的?!”“这可如何是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山更比一山高啊。秦茹愤恨地想着
祁锦诚无暇顾及周围,只紧紧盯着怀中瘦小的人。他留下两行清泪,轻声对关义忠道:“阿忠,我们赢了。”
关义忠轻咳两声,口腔里满是血腥味,他艰难地睁开眼,只觉眼角一片湿热
“没关系,会救活你,你不会死的。”
“陛下,不用再费心救我,我已经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了。”关义忠声音细若蚊虫,祁锦诚只有凑近了才能勉强听见:“我只是觉得,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关家。”就连到死他都是念着关家的
祁锦诚心里一阵刺痛:“对不起,阿忠,对不起,是我错怪了你,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
“义忠没什么心愿,只求下辈子,不想再遇见你。”冰冷的一句话竟比身上的刀伤还疼
“别这样阿忠,不要这样说好不好?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之错,你再不想见到我,也不要留我一人在世,连个念想也没有。”
被抱住的人越来越冷,似乎昭示着此人即将离开
关义忠并未回答他,而是自顾自地说着:“父亲生前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我保家卫国,战死疆场,我这样,也算是死在战场上,了却他最后的心愿了吧。”
祁锦诚慌忙点头,“对,你保护了我,守护了整个祁国,是祁国英勇的将士,义忠,你不是想要成为我身旁最得力的大将军吗?你努力活下去,我封你为最厉害的将军,号召百万精兵!好不好?”
可那人只是摇摇头,嘴角漫出鲜血:“不,我已经,担不起如此之重任了……”
“倘若给我一个后悔的机会,我只希望不要再爱上你了,爱你,好累……”
说完这句话,关义忠便失力得将头偏向一边,闭上五年都未曾合上的眼睛
祁锦诚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可真的回过神时,那人却没了呼吸。“不,不要……阿忠,阿忠——!”他痛苦地叫喊,貌似这样就能唤醒死去的爱人
“若是给我一个后悔的机会,我会阻止这切的发生,我会比此时此刻更爱你。”
关义忠死后,祁锦诚抱着他的尸体回到了宫殿,为他擦洗身体。但无论怎样搓,都搓不掉那些令人恶寒的罪证
仅一夜,局势反转,祁国击败秦国,秦氏兄妹被关大牢,次日处斩
而关家臭名昭著的声望也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来,关将军一家都是百年难遇的忠臣,关将军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就连他的儿子,亦是一名英勇善战的将士!”
“我还听说,关将军的名字非镇压国家之意,而是镇守国家!”
“对对对,他的儿子,亦是烈士,‘正义凛然,忠心耿耿’,可不就一片赤诚之心嘛。”
“……”
寂静凄冷的皇宫,一片死气沉沉
祁锦诚侧躺在龙榻上,他的身旁还“睡着”一个人
从前高高在上的皇帝全然没有一丝战胜敌国后的喜悦,他疯疯颠颠地不知对着谁在说话:“阿忠,起来吃早膳了,你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迎接他的是一阵孤寂
祁锦诚貌似早已习惯了那人的冷漠,他微微叹口气,暗自伤神地道:“依旧不愿睬我么……”
他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好似就想这样揉进血肉里
“阿忠,你带我走吧。”
人间太苦,有你的地方才有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