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了我的梦里，真真切切地知道那是我的梦。

    我的面前是森林，无法形容的森林。无边无际，我能想象如果我俯视这片森林，眼珠一定会被染成绿色。黑漆漆的树干互相掩映，丝毫看不清森林里有什么。就像一个表面是绿色的巨洞，张着黑色的口，等待着我走进去。

    我平凡地出生在平凡的世界里一个平凡的家庭中。就在父母期待我平凡长大的日子，他们被告知我得了一种病。因为我说的话没人听得懂，基本上不能算是话。行为奇奇怪怪，疯疯癫癫。所有的反应都不能控制，但我心里却很清楚，比如我听得懂奶奶的咒骂，父母眼里的灰暗。奶奶嘴里最常出现的词是福利院，她一遍遍地对父亲重复着，父亲不说话，只是看我的眼睛里多了些闪烁。

    又碎了玻璃，你是跟那玻璃有仇啊，还是跟我们有气儿哇。奶奶一把夺过我手里剥了一半的橙子，瞪着眼睛嗔骂说。虽是瞪着眼睛，但只有黑色眼珠的一半大，干皱的眼皮向下耷拉着。我正细细端详，却猛然吃了她一耳光，脆生响亮。手掌上的皮肉虽然松弛，骨节却货真价实地有着沉淀几十年的力量，我的鼻涕眼泪都被甩了出来。最后父亲叹息着出来打圆场说：“她也不是故意的，小孩子又不懂事儿。”我当然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打碎过一块玻璃。每次有同学打碎了玻璃，承担后果的人都是我，老师和家长更愿意相信那些心智健全的孩子。我的心里在否定，身体却背叛似的去承认。

    一节体育课，所有人都在操场上成群结伴的玩耍。我则在教室里削着一根已经削好的铅笔，眼神木讷。听见前排的书本掉落，接着我抬头看见同桌正谨慎地翻着一个女生的书包。别人在偷拿别人的东西，我便继续削自己的铅笔。最后那个女生告诉了老师，老师说是谁拿的交出来还是好孩子，不然谁都不准放学。同桌的眼神飘忽，指尖扣着衣角，她一定很害怕，真可怜。我看着她把一个挂着小熊挂件的铅笔包塞到了我的抽屉里，过了一会儿又大义灭亲且正义凛然地举报了我。所有同学的眼光嗖嗖地转过来，像看着刚刚出场的戏角儿，老师问为什么要拿别人的东西，我很有仪式感地站了起来，慢慢点了一下头，答非所问却承认无疑，“嗯”。

    这次奶奶站得远远的，没有骂我，兴许她认为责怪我只会让父亲和母亲觉得我更可怜。“我也老了，不图你们啥了，说的话也没人理啦”，奶奶哽咽了一声“赶紧给我找个养老院，搬进去清静”。结果就是，父亲同意了把我送到福利院里，对于我这样疯癫的病症，好吃好喝供着还要家里鸡犬不宁，我临走奶奶一直说着仁至义尽。相较之下，我最是平静，连身体也少有地安静，因为冥冥之中我就知道我不会属于这里。

    母亲还会经常来看我，每次来都带些吃的。母亲一走，东西便被其他小孩子一哄抢光。如果平时的菜食好吃，我的那一份也理所应当地被那些心智健全的孩子拿去。因而我愈发地黑瘦，头发长得像一绺枯草，阿姨嫌太碍眼，免得惹我母亲不满，就给我剪得很短很短。我好想梳一头长发，像我临床的哑巴姑娘，又黑又直，衬她那双眼睛像两汪井泉，我好想抚摸她的头发，但是我的身体从未允许过。她会把属于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好，把分发的食物尽快吃掉，偶尔会悄悄塞给我一小块饼干，这是世上最善良的人。我本应捧着我剪下的头发哭泣，可是我木讷地蹲下来，盯着头发咧着嘴笑了一上午。

    虽然表现不出，但我知道我长大了，已经到了寻常姑娘多愁善感的时候。

    外面天气昏沉，风拽着所有的物什东倒西歪，一声声的闷雷仿佛只打在我心上，我为正在被吞噬的一切狠狠揪着心。沙土一卷一卷地飞起又扬下，我不禁想，如果地上全是沙和土，其余什么也没有，那该有多壮阔。

    所以等我真正看到沙漠，仿佛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

    院子里经常会有小孩子死去，他们和我一样出生时便带着疾病，只不过比我要严重很多吧。

    “什么叫死了”，我问阿姨。

    “就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的天啊，死怎么会这么神奇。什么都不知道了别人又怎么会知道的，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呢。我不能理解死亡，却对它有着无限的好奇与向往。

    有时候，我不愿意睡觉，和阿姨闹腾。她就给我吃白色的药片，我吃了，她会狠狠地夸我。所以我很愿意再吃一颗，但她说吃的很多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于是我终于知道了通向死亡的方法。我搜集了很多这种小药片，在一个午间一颗一颗咽下，喉间干涩发苦。我不敢用水冲服，害怕会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期间尿床，那样午饭后的水果会被阿姨拿走。然后很累很困，天花板和床在一起旋转，胃里一阵阵恶心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我再也不能动弹。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进入这片大森林，毕竟这太诡异了。我没有任何理由进去，却也不知道离开我能去哪里，目光所及好像到处都会有这种大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