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弘启十一年八月，州府选拔官赴京履新。

    车马已至京畿驿站，选拔官们也该整理新装，为接下来的拜谒做准备。

    凌冬云久在京中，日日面前都是发须花白的高官，此时看着眼前年青的选拔官们，眼前一新。不过数来数去，都只有七个人，说好的五男三女呢？

    选拔官们下车后打起招呼。他们早已结交酬和，其中不少家族世交、总角旧友，彼此更有父兄同僚之子女。

    凌冬云敲响舆门，一个眯着眼睛的女孩掀开帘子，她头倚在门边瞌睡，刚被吓醒。

    凌冬云清了清嗓子，提醒对面人清醒过来，才道：“许大人，到站了。明日便进京了。”

    许师炎睁眼看了看外面，她并不想下车，还想拉上车围挡住风，继续睡会儿。可是凌冬云那么一大个人堵在车门，她只好问：“要下车放饭了吗？”

    凌冬云道：“还有两个时辰才到晚膳。大人可先下车休整。”

    许师炎问：“不是明天才入京吗？”一晚上的时间，有什么不够休整的？

    凌冬云语塞，这丫头怎么不知道着急？其他七位各存心思，套话、雅贿，争着与分配官职的推令官混脸熟。

    许师炎千里迢迢赶来。这不是她第一次在这条路上折腾了，但这次她对京城已经没有了期待与害怕。

    她祖父为官，但父亲忍不住清贫，又没有青云直上的官运，辞官从商贾。

    她考官交际，全是拜了伯父之侄的身份。伯父身为学监，在西北边城倒能为她打点一二，可超出州府的事，伯父几十年的人脉与智慧也应付不来。

    师炎下车后走去同僚们身边站定，像个不和谐的多余配挂。他们一年从各地州府选拔入京为官，都算是大周的骄子。然而其他几位大多生长在京城，再不堪也是门阀大族之后，受尽大周的大儒名师教诲，才回到自己祖籍所在的州府应试。

    天之骄子踌躇满志，师炎只觉得前路凄凉。在家乡时，诸人都觉得她前途似锦，惹人艳羡。此去京城，州府入选或许便是她人生荣极，以后在济济英才中，埋没一生也正常，莫成了他人的登天梯和替罪羊便是极大幸运了。

    这班选调官教养不凡，见师炎来了，不管心里如何想，面上都不吝于扮出友善和谦逊。

    沈迦令是三女中年龄最长的，她体贴周密，从身边的侍女处取来披风给许师炎围上。“我看师炎还嫌冷的样子，不过都八月了，入了京应该就没有郊外这么大的风了。”

    师炎谢过：“我听人说京城夏日不好过。”

    迦令笑道：“我记得师炎家在甘州，比起塞上，京城的确夏日难耐。不过京中的厨娘们会做梅子冰碗、点茶冰盏，师炎你一定要试试！”

    师炎点头。

    最擅交际的崔和周也来关心：“师炎兄，我看你一路也没带个人来照应，想来是你行断独立。只是远道而来，若水土上有什么不适应，没人照顾可麻烦了。不如我送个小厮跟着你，做些粗活苦力，也能为你分忧。”官场虽有男女，但是从没为女人的存在发明出合宜的称呼，崔和周这声“师炎兄”，也算捎上师炎仿肖古贤礼数了。

    师炎婉拒：“多谢和周兄，进了京约莫也有落脚处，小厮倒是不必了。”

    崔和周又道：“师炎兄莫客气！你带着小厮跟在身边，等入了京再买个丫鬟近身伺候就是！你记得，北城的丫鬟最便宜划算。”

    师炎闻言有些齿寒。崔和周自小过的是衣帛食肉的日子，家境殷实，出手大方，论起人牙买卖，也像挑选牲口一样轻松。

    师炎面上带笑，她从不与话不投机的人争辩，安静地听崔和周回忆京城百般好。

    第二日凌冬云带领众人入京，天不亮时便取谍进城。师炎看到同行七人双眼明亮，虽然天色尚早，但没有人困倦，双眼中的青春活力与生机，让她生出些许感动。看着城门“圣京”的匾额，师炎心中想：天子脚下，众生俯首的京城，会因为我们八人的存在，变得更好吗？

    整个大周呢？

    八人拜别凌冬云，到户部落了名后，便被各人的长官领走，至此，山水一程，八人分别。而师炎瞌睡一路，人都没认全。

    师炎被分去内苑，管理外庭宫务——推令官嘴上说这是何等高职，不同于内宫冗杂，整天忙着伺候讨好宫妃宗亲，外庭主管宫禁与百官觐拜，能为国决断。为国决断？师炎忍住不当面笑出来，假装真被什么馅饼砸中，欢欢喜喜地谢过推令官。

    她找到自己来时的马车，要去内苑拨的地方住下，马车旁站着个女孩。

    师炎走近，她也凑了上来。师炎客气问道：“这位大姐，请问有何贵干？”

    女孩向她行了个礼，道：“奴原是阎大人家奴，入京随行伺候。阎大人见许大人身边缺人，便遣奴留下给许大人调用。奴蠢笨，许大人莫嫌弃。”

    阎大人？师炎想了一圈，问道：“可是与我一路的选拔官，阎极？”

    “正是旧主家讳。”

    师炎道：“大姐口齿伶俐，想来阎大人身边人才不俗。阎大人菩萨心肠，只是我不敢轻易受此恩惠，更不敢劳烦大姐。我亦独居惯了，自己也应付得来，昨日还收了崔大人的小厮，身边暂不缺人了。”

    那女孩笑着奉上身契：“主家已将我送出，若许大人不收我，被官府查到我无主无契，离家游荡，我会被下狱的。”师炎心惊，这么严重？

    她继续道：“阎大人便是知您身边收了小厮，可到底许大人身为女子，小厮粗心也不敢近身伺候，怕许大人不便。”原来昨日崔和周出面当好人的时候，阎极就看在眼里了。的确，若要送仆从给许师炎，送个侍女似乎更方便些。

    许师炎笑道：“那便谢过阎大人了。我改日一定登门告谢。委屈大姐先跟我回家。敢问大姐名姓？”

    “奴原名阿端，请大人赐名。”

    “阿端？好！真好听，那就请阿端姐姐跟我一道上车。”

    数里外，马车停靠有时。侍从来禀：“许大人收下阿端了。”

    车里的人笑了声：“她倒是心大，来者不拒。”

    “阿端心细手巧，公子好心。”

    阎极催人赶车：“去外祖家吧。我昨天路上跟冬云表哥约好了，要与外祖对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