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泰三十一年的正朔，有着极好的天气。虽是正月的早晨，却丝毫不觉寒冷。橘红的太阳自东方冉冉升起，明晃晃悬在头顶，稍伫立一会儿，就烘得人面皮发烫，脚底生火，简直不像寒冬，倒像是孟夏。

    昨夜玩得高兴，睡得也就晚一些，许山与许三儿仍在梦中与周公相会。

    唯有许杏不惯赖床，早早地起床，先到厨房包好汤圆备下，等弟妹醒后再煮。看到院子里金灿灿一片，另起锅烧水，脱了外面的小袄，找出许山送的玫瑰露，痛快地洗了个头。

    用棉布巾将头发擦得半干，将就一身单衣，躺在杏树旁的摇椅上，拿小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

    嫌日头刺眼，她抬起一只手遮住双眼，大红洒金绣花鸟纹的衣袖滑落至小臂，在阳光的照耀下，衬得藕臂如玉。一阵微风拂过，原本已经整理好，堆在胸前的青丝，纷纷追随而去，不安寂寞地迎风飞舞，最终归于平静，落于摇椅边缘飘荡，正是：“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

    许山打着哈欠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美人梳发图。他顿了顿步子，悄悄地靠近，听见她正哼曲儿，高低起伏唱道：“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许山无意打扰她的片刻安宁，只是慢慢蹲在她身边，静静观察。

    他看到许杏晒足太阳后，脸颊变得微粉，有层浅浅的白色绒毛，像一颗汁水丰盈的蜜桃。

    好可爱。

    他心想。

    他还看到，许杏唱曲时，每个句子前，会先吸一口气，嘴唇微微嘟起，仿佛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原来姐姐下唇瓣正中，与上唇接壤处，有一颗微不可见的痣，为太过红艳的唇色遮掩，肉眼几乎不能发觉。

    许山为这个新发现而沾沾自喜。

    又一阵清风袭来，暗香扑鼻扑面而来，他拾起一缕垂落的青丝，放至鼻间轻嗅。

    许杏听见耳边呼吸，挪开手睁眼望去，刚好捕捉到许山的动作。

    两人眼神相撞。

    许山的眼底，有许杏看不懂的风起云涌。许杏则一片清明，带些不明所以。

    许山捏着那缕发，当着许杏的面，不慌不忙的，又闻了一下，轻笑道：“姐姐怎么舍得用那瓶玫瑰露了？”

    玫瑰露是西域传过来的，一瓶就要二十两银子。京中富贵人家的女眷，沐浴浣发时，喜欢将它滴进水里。只需一滴，就可以满身生香，经久不散。

    有一传闻，说天子曾造访永襄侯府第。永襄侯家的小妾，名唤玉娘者席间作陪。玉娘本就生得花容月貌，因她用过这玫瑰露，引来数十只彩蝶围绕其周身翩翩起舞，当即便入了皇上的眼，将玉娘收入宫中，封为玉美人。坊间称其引蝶妃子，将玫瑰露叫作蝶恋花，从此人人追捧，有市无价。

    许山虽不知传闻真假，也不明永襄候该是何等心境。但他在应天房市已有数月，应酬往来之间，送出去了无数的礼物，自然也收到过一些。这玫瑰露，就是旁人送的。许山想到姐姐可能用得上，拿回家转送给她。因其价格昂贵，许杏一直不舍得用。

    许杏仰面道：“今儿大年初一，一年的头一天，总该用点好东西，讨个好彩头。”

    许山一条腿半蹲，一条腿跪地，在许杏说话的时候，行云流水地接过她手里的小木梳，握着乌黑顺滑的发丝，轻轻地一梳到底。

    他笑道：“现在咱们条件好了，姐姐不要委屈自己。该用的用，该花的花。”

    许杏微笑，心里甜滋滋的。

    从前一个馍馍，都要掰成三天吃的叫花子姐弟，如今也过上了好日子。当初谁能想到呢？真可谓时也命也。

    她突然想起什么，脚尖轻点许山弯曲的膝盖，吩咐道：“你去我房里，把我的小袄拿出来。”

    许山边问她，是不是感觉冷了，边起身去拿小袄。顺路搬了一个小杌子，仍坐在摇椅边。

    许杏从小袄夹层里翻出昨夜那个红包，递到许山面前。

    许山色变，皱眉不解道：“姐姐这是干什么？”

    许杏知道他是个牛脾气，决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只能顺毛摸，解释道：“你如今买卖房子铺子，正需要本金的时候，用这钱多添置不好吗？或是哪里一时缺短，用这钱当做补添也可。何必放在我这里只出不进呢？”

    许山听了这话，明白了她并非不愿意收，而是为自己着想，缓和了脸色说：“姐姐收着吧。挣钱是为了让你过好日子，要是我都捏在手里，就不是我的初衷了。”

    “又不是让你永远不给，只是你才刚开始…”

    “钱是永远赚不完的，我也没想过一口吃成个胖子，稳扎稳打未尝不是好事。姐姐拿着这钱，给自己买些好首饰、好衣裳，把前二十年没享过的福都享一遍，那才叫我高兴呢。这才哪儿到哪儿，以后我还要让你天天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住亭台楼榭。”

    许杏没想到，他心中竟有一番主见，听了这话很是感动，便不再推辞，感叹道：“你这一年，长大了很多，越来越像个男人了。”

    许山抿唇笑道：“长大了不好么？”

    许杏想了想，歪头道：“好，也不好。”

    “怎么说？”

    “你越来越有担当，自然是好事。可我担心，你把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你今年也才十六岁，何必背负这么重的担子。”

    “姐姐的担子背了十三年，难道你不累吗？”

    许山一句话塞回去，说得许杏哑然。

    “我是个男人，自然该担负起养家的责任。从前是年纪小没有能力，现在也到了该立起来的时候。姐姐一个女孩儿，想尽办法养大我们已经不易，竭尽所能想让我们过得更好，因此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罪。就比如郑云业的事情，若非我没有保护好你，怎么会演变至此？”

    许山想到许杏险些因此丧命，就恨得牙根痒痒。

    他执起许杏的手，无比认真地说：“从小到大，一直是你保护我。自此以后，我要你活在我的羽翼之下，再不受一点风吹雨淋。”

    其实许杏并不觉得委屈，作为比许山大五岁的姐姐，她已经习惯为他付出，习惯发生什么事都挡在他的前面。这种日久天长的习惯，已经成为她生命中的必然。但许山突然告诉她，他从一只幼鸟变为鹰隼，可以成为她的支撑。而这一年以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许杏心里既触动，又有些不适应，回避了许山灼灼的眼神，装作无所谓道：“真肉麻。”

    许山轻笑，拢了拢她的发，正要帮她挽起来，突然听见许三儿在里面大嚷大叫，听起来像是在说梦话。

    许杏戳戳他，笑道：“这小丫头，说了一夜的梦话，满嘴都是文章。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哪家的孩子像她一样，这么爱读书呢。”

    许山也说：“三儿好像挺羡慕文哥儿，好几次看到她早上起来，巴巴地躲在院门后，偷看文哥儿去书院。”

    许杏突然直身坐起，附和道：“我也注意到了。文哥儿一提起书院的事情，三儿就露出又好奇又向往的表情。但说得多了吧，她又要生气，昨儿还闹了一场，弄得文哥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低头想了想，试探性说：“要不咱们请个女西席？”

    许山摇了摇头说：“她应该是想去书院上学。请西席虽好，她一个人读书也没劲。”

    许杏撇了撇嘴说：“这个世道如此，没有女学生去书院的，都是请回来家里教。”

    许山福至心灵，想到一个主意，凑到许杏耳边说了一阵。

    许杏先张口结舌，然后皱眉说：“你别闹，要是被朝廷知道了，可是要问罪的。”

    许山观她神色，试探道：“是有风险，可是三儿难得想要什么…再说，只要我们不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知道的。三儿没有登过户籍，趁此机会过了明路也好。”

    许杏听他说得也有理，指尖绕了几圈发丝，不由纠结万分，说道：“这不是小事，一旦登过户籍，一辈子就要顶着男子身份过活，我们不能替三儿做决定，还是先问问她的意思吧。”

    谁知她话音刚落，许三儿光着脚从里面跑出来，跳脚道：“我愿意！”

    许杏赶紧把她拉上摇椅，拍拍足底的灰，白她一眼道：“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就说‘你愿意’！”

    许三儿好久没对许杏撒娇了，将头埋进她怀里，眼睛滴溜溜地转，拖着长声说：“我听了一会儿，大概也就听出来了。二哥的意思是不是，要去衙门登记我的户籍，登记的时候把性别改成男子，这样我就可以去书院读书了。”

    许杏讶异地看她一眼，没想到她竟能见微知著，猜得如此精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改了性别，就永远改不回来了。往后要你行徭役怎么办？你成婚怎么办？”

    许三儿掷地有声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朝廷召唤，我自当履行义务。至于成婚的事，我还太小，想不到那么长远。何况，谁说我一定会成婚？谁又说非要和男子成婚了？如果我喜欢女子呢？变成男子的身份不正好么？”

    许杏愕然，没想到不过一问，竟招她说出这番惊天动地的话来，顿觉心中震动。看她小嘴巴巴，还要发表高见，连忙轻拍她嘴，微斥道：“再胡说！满嘴里说的是什么？”

    许三儿与许山对视一眼，收到他暗示的眼神，吐了吐舌头，嘻嘻地笑，拉回正题。

    “姐姐我乱说的。哎呀，你就同意了吧。求你了，我真的真的很想去书院读书，一个人可没意思了。”

    许杏被她缠得不行，犹豫着说：“你可别后悔。”

    许三儿三指朝天发誓道：“绝不后悔！”

    许杏心想，许三儿是孤女，本来就身份不明。大不了以后她后悔了，再做个假身份改回来。如今隐匿户籍、假造户籍者比比皆是，也不差这一例。

    想过这些，才纵容地笑道：“行吧。”

    许三儿跳起来抱住许杏，高兴得什么似的。

    许杏拍了拍她的头，站起身扣好小袄，对兄妹俩说：“我去煮汤圆，吃完咱们去乌婆婆家拜年。”

    随后踏上天井的台阶，进了厨房。

    许三儿与许山击掌，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