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样本很罕见，可以针对开展的研究方向是很广的，你们——有什么想法没啊？”
赵儒在会议桌前面，激光笔指着实验对象的虚拟投影，眼光扫过台下一群低着头的年轻人，眼见半天没人吭声，没好气的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老头五十六的年纪，头发隐约有些花白，穿着最普通的夹克，微微地啤酒肚，面色十分红润。
丢在街上立马融入人群的普通老头，谁能想到他是联邦研究院的命根子，杰出的生物学家。
而台下那些低着头的“没出息的东西”，就是令他在教育界名声扫地的学生。
早就猜到了这个结局，他深深叹了口气：“小瑜。”
“刺啦——”
椅子拖拽的声音响起。
“赵教授。”
明瑜站起来，隔着整张桌子和赵儒对望。
“你跟着我吧，我带教你以来还没亲自教过你什么，这次的项目，你跟我做，虽然是全新的领域，也算历练历练。”
不容置疑的语气。
明瑜眨了眨眼：“...好的。”
确定了跟组学生，赵教授就没再多说什么，很快结束了会议，大家都纷纷往外走。明瑜也收拾了下东西，出了会议室。
“小瑜...小瑜！”
明瑜回头，看见张琴师姐朝自己走过来，人还没说话，就先挂上了一副糅合了担忧宽慰无奈于一体的表情。
明瑜看她这样就知道她打算说什么，只好站在原地等她走过来。
等她过来一开口，果然。
“你...别太有心理负担，赵教授虽然严厉了点，但你跟着他做实验，嗯...机灵点，结果总不会差的。”
明瑜假装苦笑。
仿佛也知道自己的话没有说服力，张琴反笑了一声。
“哎——没办法，老人家做创新起家的，总感觉创新是科研的灵魂。没办法考虑我们学生要毕业要成果的感受，你...你先加油吧，这次虽然看着像个困局，没准是个机遇呢。”
张琴师姐明年就要毕业了，是实验室的大姐，人热情的不得了。明瑜才来实验室两个月就被派上一个这样的活，她想着年轻人受挫不好受，一散会就赶忙来宽慰人了。
师姐快要毕业，忙的吓死人，马上要去做实验，跟明瑜寒暄了一会就要走了，她只嘱咐道：“有事找我啊，我一定帮忙。”
“谢谢师姐。”
张琴冲她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其他路过的人看见她们在一起都若有似无往那边看，目光带着同情的色彩。
明瑜受不了这万众瞩目，无奈的离开了走廊。
明瑜觉得难以理解，别人似乎都以为她不会愿意干这种活，毕竟又苦又累，还不一定能出成果。
但其实明瑜并不认为跟着赵教授搞研究是个苦差事，她早就习惯了做看不到结果的事。
比如六岁时在抚遗院的等待，比如十二岁时对母爱的期待，而这些最终都无疾而终，何况用在研究上的时间不管怎样都不会辜负她。
因此，她反倒更需要一个短时间内无法得到结果的项目，这样才能给她的生活带来新的导向。
这种想法很奇怪，生活是自己的，很多人愿意选择更加便捷的路，让工作和目标让路给生活，但明瑜却需要工作给生活以方向。
明瑜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太像正常人，研究已经成了她的支撑锚点，这不对。
但她没办法自愈，只能这样放任自己病着，在日复一日的寻找导向中陷入精神的漩涡——一个二十四岁的成年女性，却好像从未走出儿时那灰色的天。
再想下去就要陷入情绪的漩涡了，明瑜摇摇头，去了赵教授的办公室。
赵儒的办公室布置相当温馨，温馨到明瑜站在里面都有些无所适从了。
明亮的灯光洒在整洁的办公室里，椅子上摆好了软软的靠背，桌子上有一个相框，里面似乎是赵儒的家人——他和他的妻子，还有一个小女儿。
明瑜站在门口，半天没进去。
赵教授正戴着眼镜看报告，察觉明瑜来了就把眼镜摘了，拿在手里招了招，让明瑜进来。
“刚好你来了，军部发传讯说人鱼已经运来了，马上从机场送过来，等下你收拾下，跟我一起去看看。”
“多好的研究机会，一帮子人就为了毕业，白白送掉，哎——”
赵儒讲着讲着就又来气，抓着明瑜准备训话。
“研究研究，不研究怎么毕业咧，非要功利性那么强，跟着我把研究做好了，还愁毕不了业吗？”
“小瑜啊，你的成绩我是了解的，新来这里，可不能眼高手低，一定要……”
“滴滴——”通讯铃声打断了赵儒的说教，也让明瑜松了口气。
老师训起话来没完，幸好通讯器响了，不然恐怕又是两小时起步。
赵教授接起了通讯，她观察了一下，估计是人鱼送到了，老教授的声音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电话对面的赵儒告诉他人鱼刚刚已经由秦宽上将亲自护送到了培育中心，请他过去看看。
之前听说过再多次也只是“耳听”，这次终于可以“眼见”，能不激动吗？
这可是从没有出现过的生物啊！
如果进行研究，相当于开辟一个新赛道，要是出了成果，那相关研究人员的未来是不可限量的！
只是如今搞研究都不景气，他手底下的学生都巴不得搞点结果出来快点毕业，这种短期内不出成果的项目自然而然就没有人愿意去了。
想到这里，他又是一阵心痛，一挂断电话就从桌子后面站起身来：“快，快走，在培养区，刚刚送到，我们快去看看。”
明瑜跟着赵教授一路小跑，在培养区大门刷过教授门禁卡才能进去。
刚一进门她就被人鱼培养箱给震惊了，那根本不能称作“箱”，那是一个水缸，抬头根本看不见顶，经过旁边的负责人介绍她才知道，这个培养“箱”是打通了三层楼建造的。
在她忙着打量这个水缸时，赵教授在一旁询问负责人关于人鱼的状况。
“暴躁？不，不。可以说是温顺了，您会惊奇的，人鱼的身体构造实在是奇特。它现在在上面，您现在就要看吗，我们可以在水缸上部通电把它逼下来。”
负责人语出惊人，赵教授黑着脸拒绝了他的提议：“我上去不就行了，电击做什么。”
“不是，哎，等下您就知道了。”负责人脸色有些莫名。
赵儒着急忙慌的，自己坐电梯上了三楼，忘记了招呼明瑜，她就没往上面跑，而是留在原地等待。
谁想到赵儒刚上去，人鱼就下来了。
明瑜开始只是在研究水缸旁边地一些按钮，背对着那个蓝色的巨物，等她意识到不对猝然回头时，就直面了这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生物。
蓝色的鱼尾，很长，尾尖细细的，整条尾巴形成了极其优美的弧线。上半身和人类一般无二，海藻般的白发遮挡着一半的面容——可以窥见的，秾丽的面容。它的手掌贴在玻璃壁上，明瑜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后，瞬间屏住了呼吸——那是——蹼。
它五指之间并不像人类那样分开，而是由薄薄的蹼连起来，轻轻的贴在玻璃壁上，隐隐透着水的蓝色。
明瑜已经呆住了，直面这种生物的震撼难以用语言形容，她好似被诱惑着，呆呆的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与人鱼隔着玻璃合掌。
那个生物浅色的瞳孔直直的注视着明瑜，透露着轻浅的哀伤和孤独，它缓缓张开嘴，一声被困住的，悠远的鸣唱就闷闷的响了起来。
它抽回手掌，修长的鱼尾轻摆，就像一块再轻不过的蓝色绢布，又飘了上去。
明瑜久久回不过神，为吟唱所共鸣的心闷闷的，轻易不想回想的记忆又涌了上来。
那些灰暗的，沉闷的，仿佛永远无法摆脱的记忆，就像沉在水底的淤泥，被这震撼的会面激起，丝丝缕缕的翻上水面。
她孤零零的站在房间里，打通了三层建造的培育室巨大无比，她却只觉得可笑。
一间大大的屋子，装着两只小小的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