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一个女孩,一出生就被抛弃在森林,不过非常幸运的是,一位路过的精灵抱起她,喜欢她冰蓝色的眼睛,把她带回所有精灵的家园,一片被魔法隐藏起来的密林里,抚养她长大。
精灵们的心都是水晶做的,晶莹剔透,一眼能望到底。水晶心大部分时候都十分坚硬,但每一颗心上都存在一个弱点,从这个弱点敲下去,哪怕只是很轻的一击,一整颗水晶心也会立刻破碎。一开始,女孩的心也是和精灵一样的水晶的质地,清澈透明,一眼望到底,可是随着她渐渐长大,她的水晶的心中逐渐长出了一点别的东西。她的养母告诉她,那是所有人类都有的东西,一颗血肉做的心。她是一个人类,虽然她被精灵抚养,在精灵中长大,并且心上也有和精灵相似的水晶的外壳,但她终究还是一个人类。外在的环境改变不了她的本质。
起初,女孩并不懂本质的不同能给她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直到随着时间流逝,她越长越大,心也越长越大,心中的那团血肉也越长越大。她和精灵们渐渐有了隔阂,对她来说,精灵的水晶心里什么都没有,太过空洞,对精灵来说,她的水晶外壳下的血肉是水晶的杂质,这杂质里蕴含着太多的感情和欲望。不是每一个精灵都造访过人类的聚落,在人类中生活过,但每个精灵都或多或少听过人类的故事——这些胸膛里跳动着一颗血肉之心的生灵啊,他们因他们太过炽热的感情和欲望做出多少可怕而邪恶的事情!这个女孩,虽然她被精灵抚养,在精灵中长大,但看一看她的心,你就知道她充满太多邪恶的潜质!
她的养母并不会把这个令她不高兴的字眼丢到她身上,因为她本人造访过人类的聚落,在人类中生活过,结交过人类的朋友。她的养母认为,涌动着炽热感情和欲望的血肉之心不止有邪恶的潜质,还有美好的潜质。但是同时她也对女孩说,若想实现美好而不是去实现邪恶,你就要恪守美德和原则,运用如同水晶之心的精灵们都拥有的那种至高的理性,去驯服燃烧着的感情和欲望。
女孩喜欢养母的这番话,因为她说她也有美好的潜质;但她又不喜欢养母的这番话,因为这番话表明,这位精灵还是认为,这颗血肉之心里蓬勃燃烧着的东西是不好的,需要加以制约。时间继续流逝着,她的身体和心,以及心里的东西继续旺盛地生长。终于有一天,女孩意识到,自己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她想走出精灵的密林,去人类的聚落,到她的同族身边去。她想去贴近一颗颗和她一样,涌动着炽热的感情和欲望的血肉之心,而不是现在周围这些清澈透明却空无一物的水晶之心。于是在一个微风怡人的清晨,她向养母提出告别的请求。
养母没有告诉她:不可以。然而,这位精灵也没有立刻答应,并且她的表情显而易见,她并不乐于见到女孩的离去。这位精灵告诉女孩:虽然你被精灵抚养,在精灵中长大,但你不是精灵,一旦你踏出这片密林,守护我们家园的魔法就会把你永远排斥在外,无论你日后多么想念故园,魔法也会让你永远迷失在外边,找不到通向这里的路。如此,你还要走吗?
女孩犹豫了,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她的回答。可是几天后,她告诉养母:就算如此,我还是想走。于是这位精灵继续告诉女孩:人类固然有美好的一面,可大部分人都是自私自利、可耻可厌的,人类的聚落里固然有一些好事发生,可大部分事都是肮脏下流、野蛮残忍的,你见多了那些坏人坏事,就会心生反感,心生厌倦,甚至开始离群索居,希望远离你的同族。如此,你还要走吗?
女孩犹豫了,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她的回答。可是几天后,她告诉养母:就算如此,我还是想走。于是这位精灵最后告诉女孩:留在这片被魔法守护的密林,你会安稳宁静、没有伤痛地过完你的一生,而走出去,纵使你是短寿的人类,你的生命不过几十年,你也会经历许多事,一些事能有多好,另一些事就能有多坏,你的心灵会动荡不安,你的身体会伤痕累累,终于有一天,拖着这样的心和身体,你回想起走出这密林的那一刻,会感到:我后悔了。如此,你还要走吗?
这次女孩没有犹豫,第一时间给出了她的回答:是的,母亲,就算伤痕累累,最终后悔,我也想出去,到我的同族中去。
这位精灵听到她的回答,眼泪落下来。她拿出一个可以储物的魔法挂坠盒,给她收拾行囊。除了外出生活所必需的物品外,她还送给她一副纯白的甲胄,一把锋利的长剑。在一个月圆的晚上,她将她送出密林。
就这样,她出发了。
起初,她并不喜欢副纯白的甲胄,因为它会把穿戴者全身都罩得严严实实。她出来,是想贴近她的同族,而这甲胄会适得其反,让她和他们疏远。那把长剑,她倒是很喜欢,可是很快她同样得知,在人类的聚落中,挥舞长剑战斗的女人是很稀少的,让人觉得她很古怪的。剑同样会让她和同族疏远,她只好把剑和甲胄一起收进挂坠盒。
不披甲胄,不握长剑,非常容易地,她接近了她的同族,或者说,一些同族接近了她。她原本担忧她在精灵中长大,不了解人类的礼俗,她要颇费周章才能让同族接受她,没想到这件事会这样容易——他们喜欢她的美。
而他们,太不美了。
这就是她最初的失望,并非养母预言的她见识到人类大部分是自私自利、可耻可厌的人,而是她见识到人类大部分是不美的。精灵那里,美像清洁的空气一样寻常,每一个精灵都拥有美的质料,稍微做点简单的努力就能轻易得到美。而在人类这里,美却是一种非常珍稀,非常罕见的东西,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它的质料。她那头在精灵中极为普通的金发,在这里甚至能卖出高价。
但是,必须强调的是,虽然她觉得失望,觉得大部分人太不美,可她并不讨厌他们,甚至可以说,相比于精灵们她更喜欢他们,同族们。她的同族们都有一颗血肉之心,并且喜欢这颗血肉之心,喜欢心里那些炽热的感情,炽热的欲望,而不会说这是邪恶的潜质。他们还喜欢把彼此的心紧紧贴在一起。精灵们的水晶心可不会贴这么紧,精灵们的水晶心也不会在贴近时迸发出燃烧彼此的热意。虽然她的心有一层水晶外壳,有人抱怨这外壳太冷,太硬,贴起来不舒服,但总体而言,抱怨的人并不算多。还有不少人说,这水晶外壳是她的独特美好之处,他们喜欢她的这颗裹着水晶外壳的心。
故事若在这里结束,应该是很不错的。我们可以这样总结:女孩是一个幸运的女孩,虽然她轻率地回到她所不了解的同族们中来,但那些在精灵中流传的人类邪恶的、残忍的、野蛮的事都绕过了她。她有她的失落,但这失落——对这些人皮囊不够美的不满——是多么轻浅啊!她会在同族间度过快乐的一生,这正是她从精灵的密林中走出来时所要追寻的生活。
如果那一天,她没有凑巧听见他们以为她不在时,说出口的那些放肆的谈笑。
他们嘲笑她,他们每一个人,不论之前面对她时是抱怨过她还是只会赞美她,他们都在那里嘲笑她。把她比作动物,比作器皿。有一个声音让她格外痛苦,那是一个拥有着美的质料的人,可以说,因为他比别人更多的美的潜质,她格外喜欢他。而他也格外喜欢她——之前看起来似乎是这样。有一次他对她说,为什么她不可以只和他贴紧彼此的心呢?他渴望得到她的爱,真正的爱,独一无二,忠贞不渝的爱,若是她愿意给他这样的爱,那么他也会给她这样的爱。那时候她说出了拒绝的话,因为她不懂什么是忠贞不渝的爱,她的心里从来没涌起过这样的欲望,她给不出她没有的感情。于是他就告诉她,没关系,他愿意等待,等到她懂的那一天。
就是这个人和在场其余人谈起,有一次她曾经送给他一绺头发,并且告诉他,这绺头发要是拿去卖可以卖很多钱。据此,此人现在笃定地对他的同伴们说:她一定卖过不少头发,说不定是从小卖到大呢,怪不得养成了这种放荡的性格,完全不是个正常的女人。
并不是被比作动物让她难过,也不是器皿在她心中有什么侮辱性,更不是放荡这个词对她来说是不好的,而不正常她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本来就深知自己是精灵抚养,在精灵中长大,一定会有在人类眼里不正常的地方。也不是因为明明没有卖过头发却被说卖过才令她伤心,因为她本来也不觉得卖头发有什么不对。使她感受到耻辱、感受到一种愤怒的是他们的口吻,他们的态度。不管他们用哪些词,说出哪些话,那些词语和句子的本来含义是什么,她透过它们听出了他们对她的轻侮。
这份轻侮,令她感到自己心上那层水晶的外壳有了破碎的风险。她意识到,原来这就是那块水晶上的弱点,她必须要离开精灵的密林的原因。
于是,她离开了他们。从此以后,她披上甲胄,把她受人喜欢的美严实地遮蔽起来,并且握上她所喜欢的那把长剑,不管这把剑是否会让别人觉得她古怪,疏远她。接着她发现,她的同族并没有因此疏远她,她每到一个地方,还是会有人靠近她——他们仰慕她的力量。
而他们,太缺少力量了。
这是又一次失望,她知道人类是脆弱的,但没想到他们脆弱到这种地步。必须强调,她并不讨厌他们,甚至可以说,不管什么时候,当她用她的力量保护了这些没有力量的人时,她都会感到自己的心里涌起一种愉快的感情。并且,当她看到他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向她表达谢意时,她感到他们的可爱。他们同样主动地把心拿出来,主动贴向她。可是,这些人,实在是太过于脆弱,他们不会抱怨她的心上的水晶外壳太冷太硬,他们的心直接被那外壳刺伤了,鲜血像眼泪一样不停流出。虽然他们那么脆弱,那么容易被她刺伤,他们却还是执着地想要贴近她,流越多的血,贴的越紧,最后,她心上的水晶完全被他们的血污遮盖了,令她感到一种窒息的难受。她想要洗去这些血污,却招来他们的仇恨:是你的水晶外壳造成了这些伤口,这些血,现在你怎么能要洗掉这壳上的血,怎么能这么轻松地摆脱这一切,假装你的心仍旧清澈无辜,徒留我们在伤口里阵痛?你真是一个可耻可厌的伪善者!
最终,她还是离开了,并且洗去心上的血污。从此,她过上离群索居的生活,拒绝同族的靠近,每当遇到有人捧着他们的心想贴近她时,她就快速地逃走。这样,渐渐不再有人认识她本来的模样,甚至渐渐不再有人知道她是个女性。人类中挥舞长剑战斗,还挥舞得如此好,如此有力量的女性是很稀少的,所以流言把她放进一个他们觉得更合理的性别里:男性。
流言怎样误传她的性别,人们怎样误解她的模样,她并不在意,因为她虽然帮助他们,但不和他们贴近她的心,于是,他们的言辞也好情感也好就都伤害不了她。而且她发现了一个离奇的真相:正因为她这样疏远,不愿把心拿出来和他们贴近,他们反而不会说出轻蔑她的话,不会对她产生怨恨的感情。
故事若在这里结束,应该是很不错的。我们可以这样总结:这早就成为女人的女孩,我们故事的主人公,在经历了一些波折后,发现了真正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并且她所经历的波折都不算什么大的坎坷,她的心灵并没有动荡不安,身体也没有伤痕累累,她已经过上了理想的生活,可以就这样过下去,最终圆满地落幕。
……如果,她不是一个拥有一颗血肉的心的人类,或者她的这颗血肉之心里,没有涌动着太多过分炽热的感情和欲望,或者她改变心意,决定要遵从孩提时代,她的精灵养母告诉过她的话来生活——感情和欲望要用理性加以驯服。
那一天,就像任何一个昨天,她来到了一个国家,帮助这里的人斩杀侵害他们财产和生命的魔物;就像任何一个昨天,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听闻她的声名,请她给他们款待她的荣幸。
不像任何一个昨天,她没有甩掉使者离开此地。她接受了邀请,因为长久的离群索居的生活造成的寂寞的情绪,因为水晶包裹的血肉里涌动着与别的心灵贴近的欲望,因为——
在路上,她听到有人吹嘘这个国家的国王和王后的美貌,她想要欣赏一下美丽的人的美。
她来到华美的宫廷,参加盛大的宴会。国王和王后对她非常友好,像她见过的别的国王和王后一样,希望她留下,让她的力量能为他们的国家所用。而他们的长相,远胜别的国王和王后太多。传言对他们的美貌不是吹嘘,甚至那几个简单的词语根本承载不了他们的美的全部内涵。国王有一张很有人类风格的美而英武的面孔,那张脸上有一双和她一样引人喜欢的冰蓝色的眼睛,他的头发不是和她一样的浅金色,而是更深一点的金棕色,不过在辉煌的灯火的照耀下,一样是熠熠生辉,让他看上去天生就是众人瞩目的焦点;王后则和她一样,面容是和精灵接近的那种精致的美,眼睛也是蓝的,但那蓝色更深一点,与那头黑色的缎带似的秀发配在一起,非常合宜,让人觉得如果她的头发和眼睛是别的颜色,她的美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拥有一种强烈而独特的风格,让人过目难忘。
为了多看一看这美丽的国王和美丽的王后,她决定在这里停留得更久一点。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对国王和王后的了解越来越深入。她发现,国王的心居然是铁做的,而王后的心居然是石头做的。国王的这颗铁做的心就像国王本人一样,看起来又坚硬,又有力量,但是私底下,她看着这颗心看久了就发现,这颗铁心也蕴含着一种脆弱感。铁虽然刚硬,但经过捶打却能改变形状。国王也对她坦言,虽然他是统治整个国家的国王,手握象征最高权力的权杖,他却总是在屈服,总是在压抑,总是感到受困,总是不得自由。因为统治有自己的法则,权力有自己的意志,掌握权杖的人必须顺应这法则和意志,不然权力的意志就会让更卑顺于权力的人毁灭旧王,成为新王!至于王后,她的心并不像她的外表,王后看起来是温柔的,脸上总是露出甜美的微笑。这颗心却是坚硬的,比国王的心还要富于力量,没有一丝一毫的脆弱感——石头被捶打,并不会改变形状。王后也对她坦言,作为和国王分享一切的配偶,她感到由衷的自在、畅快。看看她手这柄属于王后的权杖,这权杖所代表的权力仅次于国王。占有这权力的王后没有像国王一样感到自己为了顺应权力的意志而屈服压抑。王后和权力契合的非常好,顺应权力对她来说不是受困,而是得到自由!
她看着他们美丽的面容,看着他们那两颗世间少见的心,她感到自己真喜欢他们,真想把自己的心捧出来贴近他们的心。可是她还没忘记此前每一次把自己的心捧出来和别人的心贴近,结果都是什么样。凭着精灵一样清晰而冷静的理智,她想,她在这里短暂地停留一下,慰藉一下自己心中躁动的感情与欲望,就可以离开了。
就在她这样思索着,但还没说出告别的请求时,那一天,在王宫的花园里,王后用一种玩笑似的责怪口吻问她:我们和您相处已经有些时日了,您连我们的心都明明白白看过了,什么时候让我们也看一看您的心呢?
她想,王后说的没错,就算她不把心拿出来和他们贴近,她也该把自己的心给他们看一下。于是她脱下了自己从不脱下的白色的甲胄,她袒露出自己的面容,自己的性别,自己的心。国王和王后注视着她,非常震惊,好一会才找回了他们的声音。国王说:多么美丽的一颗心啊!然而他说这话时,没有看她的心,而是在看她的脸。至于王后,她跟随着国王附和了一句: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心。然而她说这话时,也没有看她的心。王后显得心不在焉,眼神游移,好像刚才突然发生了一件什么事,令王后失去了对她的喜欢。
此后王后的表现似乎证实,那不是她的错觉。她发现自己和王后见面的次数骤然减少,那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中,王后虽然仍旧对她露出甜美的微笑,言语温柔,却总是眼神游移,心不在焉。相比起来,国王和她见面的次数骤然增多了,并且每一次见面,国王都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看,这眼神里显露出一种燃烧着的感情和欲望。以前她见过这种眼神,他们要么是想要她的一绺头发,要么是想要让自己的心和她的心紧紧贴在一起。可是国王不一样。国王既没有说他想要她的一绺头发,也没有说他想要自己的心和她的心紧贴起来。国王说的话,仍旧和之前一样——或直接或隐晦地,国王请她长久地留在这个王国,让她的力量能为这个国家所用。
她每一次都诚实地告诉国王,她没有这个打算。等过了这个寒冬,第二年的春天,她就会离开。她离开时,会再帮他们清理一波可以预见将会袭击这里的兽潮。
啊,要是那时候,她真的如自己的理智所指导的那样离开了那个国家,那么国王和王后根本不会出现在这个故事中。
那一天,在宫廷的入口她遇到了一个人。那是个看起来很可怜的人,沾满泥泞和血污的手上捧着他鲜红的心,那颗血肉之心上有许多伤疤,新新旧旧交叠在一起。他在悲伤地哭泣,每落下一滴眼泪,心上就会有一条伤疤裂开,落下鲜红的热血。她走近他,问他是否需要帮助。这个人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原来因为过分的悲痛和常年的哭泣,他已经失明了。他告诉她,是的,他需要帮助,他想见国王,但没有人愿意帮助他。她问他为什么想见国王,问他心上的伤是哪里来的。这个人回答说,这些伤是国王带给他的,他曾经是国王的情人,多少个夜晚,他把自己的心捧出来,贴上国王的心,让国王感到温暖,不再孤独。可是啊,国王的心,是铁做的,非常冷,非常硬,有不少尖锐的楞刺,会划破每一次贴近他的血肉之心。但是最后,这个人对她又强调说,请她知道,他想见国王,并不是因为怨恨国王,想要报复国王带给他的伤痛。不,恰恰相反——他想念国王。他只想再靠近一次国王,不求国王愿意再把那颗心和他的心贴近——因为,哦,他自己也惭愧自己的心变得这样丑陋肮脏,配不上陛下——他所希求的只是,再听一听国王的声音。
最终,她没能带这个人见到国王。国王的侍从慌慌张张地过来,把这个人从她眼前带走。稍后,国王本人也出现在她面前。国王像一个干过的坏事被揭发出来的小孩子那样紧张,等待她的问询。但是她,并无意问询那些坏事——她无意知道国王把自己的心贴近过多少人,让多少人的心这样流血,因为说实话,她认为国王没有像她这样到处漫游,国王认识过的人一定没有她认识过的人多,国王贴近过的心也没有她贴近过的心多,国王伤过的心,更不会有她伤过的心多。
所以她渴望知道的只是:为什么这个人看起来,仍旧尊敬国王,没有怨恨国王?
国王听到她的问题,美丽的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笑容,仿佛他知道自己将能实现什么心愿。他让她看他的权杖,告诉她:因为这个。
接着,国王再一次说出那个请求。不过这次,他没有用他之前用的理由,没有说,他的人民需要她这样的英雄,他的国家需要她这样的人才;没有说,他和王后都渴望她的友谊,渴望与她长久地相处。
国王说:我会给你一柄权杖,那将是一柄象征着仅次于国王与王后的权力的权杖。我知道,你是一个充满感情和欲望的人,你并不喜欢你之前那样离群的生活,你喜欢这里。你之所以反复说着你要离开,说你想会回到那种生活里,不是因为你真的想,而是因为你曾被人群伤害,你顾虑。但是有了权力,一切都会不一样。有了权力,被你伤害的人不会怨恨你,而会怨恨他们自己;有了权力,人们会给你你所应得的尊敬和爱戴,甚至远超你所应得;有了权力,包围在你身边的人会小心地讨好你,侍奉你,对你的所有命令言听计从,为你的所有心愿绞尽脑汁;如果你握上那柄权杖,发现你没能运用它实现这一切,那么,我会用我的权杖实现这一切,我向你保证。
很清楚的是,就算她不是被精灵养大,没有学习过精灵的哲学,没有听闻过人类那些罪恶的掌故,不清楚什么是美德,什么是原则,她,旅途上一直在斩杀妖邪,救扶死伤,为那些美好的事高兴,为那些丑恶的事愤慨,被人们称颂说是“白甲的勇士”的她,也能凭自己内心的感觉意识到,露出这样的表情,低语着这样的劝诱的国王,是邪恶的。
但是当时有另外一种热烈的感情和欲望从她的心中奔涌出来。她想象着国王描述的场景,在这想象中感到快意和舒畅。她对国王说:好。
就这样,她许下承诺,留在了这个王国。
国王遵守了他的承诺,给了她一柄权杖,一柄仅次于国王和王后的权力的权杖。那是一柄由白银打造的权杖,和她银白的铠甲十分相称,好像天生就该属于她一般。在她真正留下来之前,国王从未表达过他眼神里含有的那种心愿。在她握紧那根权杖之后,国王却开始了他的追求。就像她初到人群之中时,因她的美貌而围绕着她的那些人一样,国王想要她的一绺头发。
可国王是一个已经结了婚的男人,从她来到人群中后了解到的她的同族的观念来看,已经结婚的男人不应该向自己妻子之外的女人索要一绺头发,如果他这样做了,那么他和那个女人就伤害了做妻子的那个人,她不想伤害王后。她诚实地告诉了国王她的拒绝和拒绝的理由。国王听了她的话,既诧异又觉得很好笑。国王告诉她:这并不会伤害到王后——我还以为之前你遇到那个曾做过我情人的人时,就已经明白这一点了!国王说,自从他和王后生下他们的女儿,让她成为王储,保证了王后的地位不会动摇后,王后就与他达成了一致,彼此都允许对方随意寻觅别的人来排遣寂寞,寄托感情。国王最后还表示,如果她不信的话,可以亲自去问问王后。
她真的来到了王后面前,亲自问了王后。王后见到她时,态度仍旧没有变化——眼神游移,心不在焉。不过听到这个问题后,她那态度却有了一丝丝变化。她的眼神不再游移,心也回到了此刻。她打量着她。王后回答说国王没有骗她,但紧接着,王后问了她一个问题:那么,您也愿意把自己一绺头发给他吗?
她想,她知道王后为什么这么问。她的同族中似乎有这样的文化习俗,女人不应该随便把自己的一绺头发给别人——即使那只是一绺头发!如果女人把自己的一绺头发给了什么男人,说明她非常非常非常爱他——即使那只是一绺头发!虽说此前的某次谈话里,她已经和国王与王后讲过自己的身世,他们知道自己是被精灵养大,成年后才回到同族中的人。但她想,王后的脑筋没转过来,觉得她愿意把一绺头发给国王是因为她非常非常非常爱国王,也是情有可原的!她澄清这一点就好了。
她如实告诉了王后她的态度——那只是一绺头发!她并不是非常非常非常爱国王,而只是觉得——如果给出一绺头发不会伤害到任何人,还能为彼此提供一些快乐,那为什么不给呢?
王后摇摇头,告诉她:人,如果你愿意迁就他们,你就会被他们得寸进尺地索取。权杖可以把你从某些得寸进尺的索要中保护,但在这个国家,没有任何权杖能比得上国王手中的权杖,没有任何力量能把你从国王的得寸进尺中保护。
她很惊讶王后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她问王后:国王凭着他的权杖对你得寸进尺地索要过什么吗?
王后笑了,摇摇头,告诉她:不,但我看过他这样得寸进尺地索要过别人很多次。他索要别人的心,然后伤害别人的心,许许多多次——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他也伤害到你的心。
他不会伤害到我的心的!她笃定地回答。他只是要一绺头发啊!那和心还差得很远呢。
但愿如此吧,我的朋友。王后说。接着她又想起了什么,提醒她说:也不要给他孩子,生育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可能会毁掉你。
不会的。她回答,仍旧笃定。只是一绺头发——离生下一个孩子差得就更远了!
就这样,她和王后告别,然后送给了国王一绺头发。像曾经收到过她的头发的人一样,国王非常快乐。也和收到过她的头发的人一样,国王没有因为收到这绺头发就感到满意。不过,国王没有提出再要一绺。过了几天,正好是一个月圆之夜,国王又来到她面前,说要送给她礼物回报她的好意——是国王的一绺金棕色的头发,放在水晶做成的挂坠里,放在月光下一照,非常美丽。国王说,他把她的头发也做成了一样的挂坠。接着他就把脖子上正戴着的项链掏出来。两个水晶吊坠并排放在一起,沐浴着明亮的月光,水晶里的发丝闪闪发光,相映生辉。她欣赏着,渐渐的心中却升起了一种遗憾——她想起了王后那缎带似的黑发。她想,若是能再有第三个挂坠,眼前的景色一定会更美。
国王察觉到了她神色的细微的变化,询问她是怎么了。她于是诚实地说出了她的想法——她想去找王后要一绺头发,做成一样的挂坠,等下个月圆之夜,把三个挂坠放在一起。
国王听了,却没有像之前的许多事一样立刻说出肯定她的话语。她渐渐紧张起来,因为她想起,向一个女人要一绺头发是很不尊重对方的行为——是不是她刚才的话在国王耳朵里,是在不尊重他的妻子呢?她于是向国王道歉。然而国王听了她的道歉,却告诉她,不,虽然他的确感到不舒服,但不是因为他觉得她不尊重王后。事实上他认为,她这么美丽,他去向王后要一绺头发——只要她保证她不大肆张扬出去——王后都会同意的。只是——他不愿意把这个和她一起欣赏挂坠和明月的时刻和王后分享。
为什么呀?她大惑不解。她一直觉得国王和王后关系好得就像一个人,从来没有过争执的时候,从来都支持着彼此的决定。从小到大,她自己的生命里都没有这么一个人,她会和他完全没有争执,彼此支持对方的任何决定呢。虽然没有过,但让她想象一下的话,她觉得自己肯定什么都愿意和这样一个人分享。
国王说:因为王后的心是石头做的,太冷,太硬了。和王后离得太近,你会感到严冬一样的酷寒。
她仍旧不解:我没有那种感觉啊?无论是她,还是有一颗铁做的心的你,当我靠近时,我都没有感到过严冬一样的酷寒。
国王凝望着她的眼睛,笑了。他说:可你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用你的心贴近过我们啊。
她回答:我们三个曾经不止一次在花园里,轮流把心拿出来给彼此看过啊?
国王说:用眼睛来看别人的心和用自己的心来“看”别人的心感觉是很不一样的。
这么说着的同时,国王就把自己的心拿出来了。怀着一种奇异的笑容,他问她:你愿意让我的心贴近你的心吗?
那一刻,她想起了王后的告诫:不要让国王伤害到你的心。
可是另一个念头划过了她的脑海:国王伤害不到她的心,因为她的心不是和别人一样柔嫩的血肉,而是包裹着一层水晶外壳。
事情果然如她所想。她拿出自己的心,贴近了国王的心后,她听见叮——叮——那是两颗坚硬的心相互碰撞时发出的轻响。她用她的心感受国王的心——她感受不到什么国王所说的酷寒。她也感受不到以前和别的血肉之心贴近时感受到的那种柔软和热意。这两颗被各自冷硬的外壳完全隔绝的心,哪怕贴得这么近,能够感受到的也只是彼此的冷硬。她问国王:是不是此刻,我的心也和王后一样,让你感到了严冬的酷寒?
国王轻轻点点头,又轻轻摇摇头。他没有做出明确的回答,或者解释一下自己刚才的反应是什么意思。他凝视着月光下,这颗被晶莹剔透的水晶包裹,正有力地搏动着的红色的心。他对她说了他第一次见到这颗心时说的话:多么美丽的一颗心。
这一次,他的话显得跟可信,因为他是盯着她的心在说话,而不是盯着她的脸。她莞尔,指着国王的心,告诉他:我也从未见过这样独特的心——你和王后的心,我再也没在别的地方见过了!
国王听了,很高兴。他小心地捧起她的心,继续对着月光凝望它,眼睛里流露出某种渴望。她想:他在渴望什么呢?他之前渴望的是她的一绺头发,现在他已经得到了,他还在渴望什么呢?
她不知道答案。她知道的是——她看见国王小心地把她的心贴近到唇边,接着吻遍了这颗心的每一个角落。当他柔软的嘴唇贴近到某一个地方时,她突然感觉到了强烈的激动,接着,水晶的外壳发出了一声轻响——它居然打开了!她从来不知道它能打开。
她兴奋地凑上去观察自己的心,好奇完全压倒了心中的警觉。她用手轻轻抚摸那片娇嫩的血肉,它一直被保护在光滑的水晶里,从来没有接触过任何粗粝的东西,连她手上挥剑形成的薄茧都让这水晶中的血肉之心感觉到丝丝疼痛,它唯一能承受的接触只有温柔的亲吻——国王的确又亲吻了一下它。那感觉非常舒适,但还不够舒适。这颗心自发地想要贴近的是另一颗心。
她若有所思地捧起国王的心。国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她,眼神里全是强烈的渴望。她现在知道他渴望的是什么了,但她没有顺应国王的渴望,没有顺应自己的心意,没有立刻把国王的心贴上自己的心,因为——国王的心是一颗铁做的心啊!又冷又硬又尖利,她那水晶之中的血肉这样娇嫩,连她手上的薄茧都承受不住,是没法承受这颗铁做的心的。她不会让国王伤害到自己的心的。
她观察着国王这颗沉甸甸的铁心,想着:既然自己的水晶外壳是可以打开的,那国王这颗铁做的心是不是也可以打开呢?这颗铁心里是不是也藏着一颗血肉之心呢?
于是,她学着国王刚才的模样,吻国王这颗铁做的心。国王哀伤地笑了起来,对她说:我的心是真的无法打开的。我的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我们的心无法——
然而,当她柔软的嘴唇吻过了它的某一个地方时,他们两个都听见了清晰的咔哒一声。国王的心打开了。
国王震惊地看着她,好像真的以为自己的心是根本无法打开的,因此被打开时,才会这样震惊。她看着他这样的表情笑了起来。接着,正当她要完全打开这颗铁心的铁外壳时,国王却突然做了个她意想不到的动作——他放下她的心,抢回自己的心,落荒而逃了。
好几天,她见不着国王的人影,就算这宫廷很大,可之前他们几乎每天都能遇上。所以现在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国王在躲着她。
这独处的功夫,她尝试自己打开自己的心。可不论她自己如何亲吻自己的这颗心,那坚固的水晶外壳都纹丝不动。她好失落。她是多么想要试一次直接用那鲜红而娇嫩的血肉之心去贴上别的血肉之心,体会一次她绝大多数同族轻而易举就能获得的体验——那些人,一生下来就只有一颗没有外壳的血肉之心,不像她或者国王和王后。
国王不愿意见她,这行为本身是一种无声的回答,告诉她他不愿意同她进行她渴望的尝试。那她应该再去找谁来进行这种尝试呢?
这个问题刚在她的脑海里出现,一个答案就紧跟着浮现了。不是宴会上任何一个漂亮的贵族,不是每天从她眼前经过的任何一个仆从。那个人,其实说起来好像也有意躲着她,虽然没有国王这么明显,却让她怀疑过她是否失去了她的喜欢。但联想起上次她们谈话时,她对她赤诚的关心,恳切的忠告——
她主动去找王后。
她学着国王的样子,没有一上来就管王后要她的心。她询问的是王后可不可以给她一绺头发。她对王后承诺,她绝对不会把从她这里得到头发的事大肆张扬出去,她只想要把这绺头发珍藏起来,在晴朗的夜晚就着月光拿出来欣赏。
和国王说的不一样,王后没有答应她,而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
她有点愕然。来之前她想过王后或许不会把心给她,但她没有想过王后连一绺头发都不会给她。愕然中她直接问了出来:为什么,你和国王不是约定,彼此都允许对方随意寻觅别的人来排遣寂寞、寄托感情吗?
王后回答说:因为这就是人类的礼俗,你在精灵中长大,对这些事情不了解。虽然我和国王这么约定,但在人类中,一个出身高贵、品貌出众的女人应该只和自己的丈夫互赠头发。即便我和国王已经没有了那种情调,但没有一个赠送的对象不意味着就要找另一个人赠送,因为这件事并不如饮食和睡眠一样是维持生命的要紧事——这件事是可以不做的。请您离开吧,以后不要再对我提出这样的请求了。
她只好失落地离开王后的宫殿。
在路上,她迎面遇上了一个人,一个年轻俊秀的侍从。以前她不曾注意过他。宫廷里这些漂亮的男男女女,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美能企及国王和王后那举世无双、超凡出尘的美。
可是在她被王后拒绝后的失落和沮丧里,她注意起他,注意起他脸上活泼愉快的神采,并且想起了之前曾听过的似是而非的传言:他很受王后的宠爱。
以前她几乎不做这样的事,但那天,她做了:凭她追踪猎物的潜行技术,她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悄悄跟上了那侍从,看到他果然是走进了王后的宫殿。以前她从来不做这样的事,但那天,她做了:她爬上房顶,绕到一扇结霜的窗户后,擦出一个让视线畅通无阻的小口,窥探卧室里的情形。
她看到,王后自然而然地收下了侍从的头发,自然而然地送给了侍从她那一绺缎带似的黑色秀发。
震惊、困惑、还有一丝恼火。太多太混乱的情绪在她的心里横冲直撞,让潜行时从未出过任何纰漏的她露出了纰漏。
于是,屋里的人发现她了。
那侍从起初吓了一跳,可定睛一看,认出是她而不是什么危险的刺客后,神色立刻怡然起来。他打趣说这是什么戏剧里才会出现的桥段,打趣说——王后是不是想邀请窗外的人进来,一起加入他们的游戏呢?
王后的回答是——她赶走了他,然后,也请她离开,请她永远不要再靠近她的宫殿。
她没有离开。她从窗外闯进室内,质问王后:为什么——
她想质问的其实是:为什么要对她撒那样的谎?
可是王后打断了她的质问,厉声告诉她:因为你不行!只有你不行!这个世界上谁都可能得到我的一绺头发,但只有你——
她哭了。不管王后因为什么而对她说谎,那原因现在都不重要了。她为自己得到的明晰答案而哭泣:王后不愿意给她她的一绺头发,因为她讨厌她。
可是看见她的眼泪,王后却没有继续倾吐她对她的厌恶。再开口时,王后说的是:您不懂,您是我的朋友。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见过和您一样的人。您是我拥有的所有朋友中,我最深爱最珍重的朋友。所以,只有你不行。
她确实听不懂王后在说什么。她擦掉眼泪,睁大眼睛,想看懂王后的表情——她也看不懂。深爱?这双深沉的眼睛里没有那样的感情。珍重?这张美丽的面容上没有那样的情绪。有的是什么呢?
是苦涩。好像刚刚多么辛苦地咽下了永远无法平息的痛苦,永远不能释怀的遗憾,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苦涩。
王后说:请您回去吧。
回到自己的卧房,坐在自己的床上,她把自己的心捧出来。晶莹剔透却也冰冷坚硬的水晶外壳束缚着这颗心,让它无论怎样奋力搏动,幅度都超不过水晶所限定的范围。这颗鲜红的心啊,固然被水晶保护着,固然那娇嫩的软肉承担不了一点创痛,可它还是那么渴望着出来。
又一次,她亲吻自己的心,像国王一样温柔,像国王一样用心。然而水晶的外壳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欺骗。它不愿意打开,因为分明知道——在这空旷寂静的宫室里,没有另一颗心在等待。
一种难以形容的寒冷慢慢裹住了她。她抱住自己和自己的心,想到:这是不是就是国王一直所说的寒冷——这种名为孤独的酷寒。
这时候敲门声突然响了。
她过去打开了门,发现那敲门的人居然是多日未见的国王。国王走进来,为她擦掉面颊上的眼泪。他似乎想说些安慰人的话,可每次张口后又总是归于沉默。他在她近旁坐着,望着她,望了好久。直到最后,他也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他只是,拥抱了她,接着,拿出了他的心,交给她。
一颗心,一颗铁的心,冰冷到没有一点温度,坚硬得只予伤害,不予温情。即使这颗心是那么奇特,那么精致,像心的主人一样,有一种独特的美感,任何一个明智的人也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不要接受这样一颗心,更不要喜欢上这样一颗心。
可是她拿着这颗心,凝望这颗心,她自己的心里自然而然就出现了一种欢喜的感觉。顺着心中的欢喜,她甚至不需要回忆一下上次她是怎么吻这颗心,或者国王是怎么吻她的心,她就吻了上去。
咔哒一声,这铁的外壳打开了。没有像上次一样抢回自己的心,国王只是一动不动地沉默地坐在她近旁,沉默地凝望她和她手中自己的心。他望着她完全打开了铁的外壳,露出了里面的血肉之心——
啊,多么丑陋的一颗心。苍白,干瘪,从未见过阳光,似乎也从未注入过热血。不像是活人的心,而像是死人的心。
可是,的确是活人的心,正在跳动着。而且,非常娇嫩,因为一直呆在光滑稳固的外壳里,没有受过一丁点伤害,所以比那些没有外壳的心还要娇嫩,唯一能承受的接触只有温柔的亲吻,或者,另一颗同样娇嫩的心。
她捧出自己的心,交给了国王。
后来的那一刻……该怎么形容呢?即使到了很多很多年之后,即使她已远走这方土地多年,当她回忆起那两颗娇嫩的心贴在一起的那一刻,她仍然感到,那是她生命中非常美好的一刻。鲜红的心贴上了苍白的心,快乐地搏动着,尽情感受着这和水晶截然不同的触感;苍白的心贴上鲜红的心,像是被施加了什么魔法,干瘪的腔体逐渐鼓胀,死了一样的肌肉束恢复生机。它们渐渐看起来没有那么不一样,而变得越来越一样——一样娇嫩,一样敏感,一样欢欣鼓舞,一样生机勃发。一样情愿永远像此时此刻一般贴紧,永远没有分开的时候。
关于爱情,她来到同族之中没多久就听说了这样一个说法:如果两颗心只想贴紧彼此——只想占有彼此,惟愿排除别人对于对方的占有,而且一生都愿意如此,那就是所谓的爱情。精灵中没有这样的说法。精灵们觉得把心贴在一起和把心不贴在一起没什么区别,他们不会特意想要贴上某人的心,也不会特意想要不去贴除某人之外的别人的心,更不会特意想要某人不去贴出了他们之外的别人的心。让心贴在一起是为了更好的交流,分享智慧,探求真理。
刚来到同族中时,她困惑:为什么她的同族们有这么多独占欲,禁绝了这么多分享?刚听见关于爱情的传说,她费解:和某一个人贴紧彼此的心的快乐为什么要和与别人贴紧心的快乐对立起来?为什么要两个人互相独占彼此,排斥所有别的人;为什么不能大家一起分享不设限的幸福?
此刻,当她每天和国王牵着手在花园散步,每夜捧出彼此的心让它们亲密地贴紧时,她觉得自己懂了一半。她仍旧不理解为什么要禁绝分享,不过她理解了为什么只有两个人彼此独占——因为不需要那么多人。
一颗心,有另一颗心相伴,已经非常满足了,不再需要更多的心了。他一直寻找的温暖,她一直渴望的欲求,他们从彼此那里得到。那所谓的忠贞不渝的爱并不是为了遵守一种规则去禁绝了某种自由,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趋势。再去寻找别人,寻找别的心,也不是不行,但实在没有必要。
不过有时候,她还是会想起王后。当她欣赏国王送她的挂坠时,她就会想起王后那缎带似的秀发。当她打开国王铁心的外壳时,她就会想起王后的石心。当她看着如今国王铁心里的血肉之心怎么焕发活力,她就会想起王后——王后有没有打开过她那石心的外壳,取出她那颗血肉之心?王后的血肉之心是否也如国王的心一样,因为长时间呆在冰冷黑暗的囚室里而变得苍白干瘪?王后有没有找到一个人打开自己心的外壳,让那个人的心和自己的心紧紧相贴,让被石头外壳囚禁的心重获新生?
也许可以这么说:她想做王后的那个人,把她和国王得到的幸福也分享给王后。
但是,想起她为她流过的眼泪,想起她对她来说始终如迷雾一般的态度——
她如王后希望的那样,再也没靠近过她。
冬天过去,春天到来。她披上她的白甲,握上她的长剑,骑上国王送给她的战马,率领国王交给她的士兵,去为这个国家处理兽潮——履行自己去年的承诺,只履行一半的承诺,她已经不打算履行另一半,不打算结束后就离开。她已经决定永远留在这个王国,留在国王身边。
那真是忙碌的两个月,她沿着边境线巡游,除了抗击兽潮还顺手做了不少别的事——修桥修路,聆听冤案,判决诉讼。有一些小麻烦,但没有大麻烦,毕竟除了养母送给她的礼物,她还带着国王送给她的礼物,那柄银白的权杖。那象征着只次于这个国家的国王和王后的权力的权杖,但凡有任何人对她的言行提出质疑,只要她挥一挥权杖,质疑就烟消云散。因此,虽然是忙碌的两个月,但她过的比此前的旅途轻松多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回到王都后,她在欢迎她的典礼上晕倒了。
醒过来时,她看见国王守在她的床边,握紧她的手。他脸色苍白,眼神忧惧。看这架势,她以为自己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也跟着忧惧起来。
然而国王告诉她的是,她之所以晕倒,是因为她怀孕了。怀孕让这本来不足挂齿的疲劳竟超过了她素来强健的身体所能承受的限度,她才在典礼上晕倒了。
她想起王后告诫过她的话:生育是一件可怕的事,可能会毁掉你。
起初她确实觉得这件事挺可怕的——她的身体变得不一样了。当她在战斗中受伤,皮开肉绽,鲜血流涌的时候,她也没觉得身体变得这么不一样过。不过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她体会着身体上的变化,适应起身体上的变化,她又怀疑起这件事可怕的程度——真的到了足以摧毁她的地步吗?
她看不出种可能性,倒是看出,这件事很可能摧毁国王。
国王,自从面色苍白地告诉她怀孕的消息后,就肉眼可见憔悴起来。他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彻夜失眠,而白天,对摆在他面前的珍馐美食心不在焉,只吃几口就摆摆手说他吃饱了。他疯狂地看公文,召见大臣,处理国事,从来没把他的日程排的这么满过。可再满也不可能满到没有一丝空歇,再说他每夜都要到她这里来,让他们的心碰到彼此呢。
国王恐惧。
起初他不愿意诉说他的恐惧,但当一个人把心和另一个人贴得那么近后,隐瞒秘密就变得艰难。于是她知道了,国王恐惧她因为生育而出事——这类事时有发生,上至贵族下至平民,只要是人类的女性就从未免除过这件事的风险。在怀孕时死去,在流产时死去,在分娩时死去,在分娩后死去,或者虽然没死,但因生育而生病短寿。虽然他不是第一次做父亲,虽然他此前的孩子的母亲并没有谁有那么不幸,但谁能说得准呢?如果她不走运,成了那些不幸的女人中的一个,该怎么办?他是多么害怕失去她啊,如果她因为这件事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继续活下去。
事实上,国王虽然不知道怎么办,但他不是什么都没办。一个月后,因为国王一再请求加上他的憔悴,她离开了王宫,住进国王为她准备的一座漂亮的庄园。这里除了国王没有别人再来拜访,非常幽静;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国王精心挑选,只对国王效忠的仆从,非常安全;最重要的是,这里离王都不远,虽然国王不能天天来,但他几乎隔一天一来。
可是对她来说,这里实在是太偏僻,太无聊了。她不能像原来在宫廷里那样,无聊的时候就去马场上骑马,找骑士们比剑。这些仆从的确只对国王效忠,只听从国王的命令——任凭她如何挥动她的权杖,他们也不肯让她去做那些国王说为了她的生命安全不可以让她去做的事。为了阻止她用国王不认可的方式打发时间,他们甚至愿意付出生命。
所以,她只好耐着性子和他们打牌,玩骰子游戏,或者听他们讲些有趣的故事。很多故事是关于王后的——关于王后怀孕时的那些事。他们告诉她王后在怀孕时多么痛苦,吃不下饭,总是在吐,月份越大,痛苦越多,最后分娩的一天两夜——啊,惊心动魄。
她知道他们之所以给她讲这些,是为了说服她国王在这件事上的过度紧张情有可原,不许她干这个干那个情有可原。虽然她的情况似乎和王后完全不一样,虽然她每天吃得很香,睡得很好,唯一阻止她容光焕发的是她被拘在这个幽静的庄园与世隔绝,但是,她应该按国王的意思来:在这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被他们这些绝对安全的人包围,做绝对安全的事。
谢天谢地,她不需要怀一辈子孕。
冬天的第一场雪从天上落下时,她的孩子出生了。似乎上天格外宠爱她,让她只领受了这件事上最低程度的苦头,她的分娩什么危险状况都没出,特别顺利。那是一个男孩,有着和她一样漂亮的金发,和她一样剔透的蓝眼睛。在他小小的胸膛里,则是一颗和国王一样的铁做的心——应该也是和国王一样,铁壳下有一颗鲜红的血肉之心吧!她和国王快乐地看着这个孩子,对彼此说,他们可不能让这个孩子像国王和国王的祖祖辈辈似的,一直把心关在漆黑的铁壳里,让颗心在黑暗和寒冷中干枯。他们要告诉他们的孩子,他的心是可以打开的!他们会鼓励他去寻觅一个能打开他的心的人,早日体会他们现在拥有的幸福——其实他们自己是乐于做这个打开他们儿子的铁心外壳的人,不过,他们有点怀疑自己是否能做到。因为从他们自己的经历和他们见到的事来看,父母和孩子总是很难让心贴得太近。
她用自己的小名命名了这个孩子。她小时候,她的养母说她像花一样美丽,所以给她取了这个小名。她想,这个孩子长大以后,一定也是个像花一样美丽的孩子。
刚出生的小孩非常脆弱,时不时就发烧生病。所以当国王提出,不如让她的儿子继续在这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住下去后,她没有拒绝。可是刚和国王走出庄园的大门,她就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拽她的心。她低头,发现自己的心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细细的水晶链条。现在这根链条绷紧了,带来轻轻的拉力,好像想牵着她的心去什么地方。
顺着链条的牵引,他们回到了婴儿房,他们的孩子正在哭闹,任凭周围人怎么哄都不愿平静下来。他小小的手不停抓着从他胸口延伸出的水晶链条——正是连在她心上的那根。乳母为难地和他们说,婴儿总是这样牵挂着母亲,一离开妈妈就哭闹不休。但是没关系,让他适应一段时间后他自然就会接受,不再拽那根牵连着自己和母亲的链条了。
她听着,却感觉自己不愿像接受别的属于同族的习俗那样,也接受这个习俗。她说既然他此刻这么牵挂她,她就留下来呆在他身边好了,呆到他不再这么牵挂她。国王听了,说不清楚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赞同还是不赞同。他起初说,所有贵族的孩子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包括他本人。乳母和仆从的环绕对幼童来说已经足够,不需要再劳累生母。但说着说着,他的话锋开始偏转。最后他说出的是:可是既然你想要亲自抚养他,那当然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