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老林,藏匿暗处的豺狼虎豹众多,既是找到了太子殿下,这次任务已经完成,姜琼唯恐耽搁下去,导致哥哥的伤口发炎恶化,索性几人直接打道回府。
临走之际,燕扶楹抬头眯眼,环视四周枯木,可除去粗糙干裂的树皮、逐渐腐烂的落叶外,再也寻不到突出的黑色。
……回家了么?
燕扶楹怅然,遥遥望着后方。
他们摇摇晃晃地向林外走去,影子被拖长缓落在湿土上,落下了身后枯木数不尽,枝杈彼此相交,纠缠,挣扎着身躯向四周、向天空伸展。
山林就像是树身干裂、厚重的褐色给人的情绪基调一般,密密麻麻,向后尽数退潮,随即便紧紧密合,马蹄踏过的微小痕迹被寸寸吞尽,分毫未泄,全然吃干抹净。
一只黑猫弓腰蓄力,爪下一蹬,灵巧地跃上石头,金色猫眼望着远处闪烁的黑点,尾巴柔软,就像是夏日湖边垂柳,轻轻摆动着,悄然把尾根处的尘土扫落。
燕扶楹他们回去得很快。
找到太子后,把人送下山倒是很迅速,侍卫一撒手,俨然有序的御医迅速接过受伤的太子,进行紧急处理,消失在众人的视线。
燕扶楹霎时松了一口气,揉着酸痛的脚踝,不动声色扫了一眼看台。
藩国战败,使节入朝,皇帝却默然增加了巡逻兵力,看来他们本身就乖张,不值得信任,甚至这次春猎也并未邀请,摆明了是不打算交好。
在这个关键地方,亲自打胜藩国的太子却莫名失踪,而且侍卫无一发现,从头到脚都渗透出一种诡异的感觉。
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这会不会是藩国使节们做的手脚。那么,今日所来的人里必然有他们的细作,只是不知渗透到了什么地方。
若只是侍卫,倒是并无大碍,皇帝或许也是猜到了这一点,刚才跟着公主过来搜寻太子的人,全都是从外场刚调过来的侍卫。
可若是渗透到了大臣官员……
燕扶楹后背阵阵发寒,打住自己的想法,暗暗打量着风声草动。
听到太子无碍,高台上的各位高官倒也是松了一口气,礼部尚书同大理寺卿耳语,也有像乌珠国师毫无波澜的人,皇子公主们神色各异,全凭真情实意,其余各官员亦然若无其事同旁人交流起来。
只是这暗流涌动中,里面有多少真心,尚且未知。
“看啥呢,正找你有极其重要的事儿呢!”燕扶楹还没来得及一一观察,脖子被衣裳一紧,她扭头一看,便是姜琼揪到了正在休息的自己,吵闹着把她薅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告诉你,既然是马上去见皇帝邀功,那定然不能穿一身脏衣服,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咱先留个好印象呗。”
姜琼风一般地拽着燕扶楹就跑,蹦到自己的马车上,立刻翻箱倒柜,扒拉出一箱喜欢的衣裳,逐一试给燕扶楹,时不时皱眉,判断哪件最好看。
燕扶楹保持着微笑,端庄地站着,像个街头手艺人手中摆弄的木偶,眨了眨眼睛,任由着这爱美的小姑娘打扮。
等燕扶楹已经换好了衣裳,姜琼才开始,约莫一炷香过去,姜琼方才出来。
燕扶楹正在净手,余光关注着姜琼。
姜琼正对着向燕扶楹借来的铜镜,折起手帕的一角,蘸水细细地擦去藕臂、脸颊上的泥痕,汗水和泪水把鬓角碎发融在一起,她正在耐心纠正。
她已然换了一身新衣裳,衣衫完整,不笑也似笑,眉目含情,这下一点儿都看不出方才狼狈的模样,完全还是那个高傲骄矜的公主模样。
姜琼自然也捕捉到了她的目光。
她一抬下巴,问燕扶楹道:“你觉得自己这一身怎么样?”
“嗯?我么?”燕扶楹有些诧异,不过还是思量了一番。
她抚平衣裳袖口的褶皱,自顾自地转了一圈,下摆恍若水中浮萍美不胜收,宫中绣娘手艺精巧,祥云鸟兽活灵活现,烈如火莲绽放开来。
她转圈儿看,掀起衣裙的一角华布,放在手心里摩挲,柔软的指腹抚过凹凸不平的绣纹,眼眸微垂,细细打量一番。
片刻后,燕扶楹莞尔,诚心佩服道:“漂亮。”
“哼哼,还得是我!”姜琼骄傲道,“你等着,我现在就找我爹,去给你讨个赏!”
燕扶楹故意做了个“请”的手势:“那我可要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行,等着吧。”姜琼眼底盛着笑意,利落下了马车,腰后发尾随意一荡,扬起一个曼妙的弧度,她又风风火火跑到了皇帝面前,打算邀功。
燕扶楹紧随其后,不紧不慢地回到了原位,单手撑着头,侧过脸,看着姜琼撩起衣裙,恭敬地向皇帝行了礼。
皇帝倒是习以为常,估计见多这从小就古灵精怪的公主,随意地摆手,示意她继续。
姜琼礼毕后,清咳两声,尊敬地朝皇帝一鞠躬,话还没开始往自己脸上贴金,礼数什么的就先做全,紧接着,便开始了她那添油加醋、不知加了多少水分的长篇大论。
燕扶楹听了片刻,居然才进展到他们正准备出发的那个节点,其进展之缓,用词之繁琐,令她叹为观止。
看来姜琼润笔了大量的修辞描写,试图凸显当时情况的危机,燕扶楹的运筹帷幄,以及姜珩获救时的有惊无险。
也不知是吃了多少个说书先生,才能写出这种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桥段。
或许这也和姜琼经常随身携带纸笔有关,她自己可能就是街口柳巷中,玩弄笔墨的一员。
当然,她夸夸其谈,口若悬河时,默不作声把自己痛哭流涕那一段剃了个一干二净,生怕别人知道她的丢脸事迹,唯恐黑历史再添一笔。
燕扶楹发觉到这一点时,微妙地一挑眉,好整以暇看向了亭亭玉立的姜琼。
颇有种听熟人唱戏,自己还要装作不知,捧场夸耀的羞耻感。
姜琼当着皇帝的面,企图吹吹风,夸姜珩大难不死,夸燕扶楹历经艰难险阻,终于幸运地找到了他,夸皇帝反应机敏,一早就控制了局面,封锁了出入大门。
燕扶楹心念一动,眼珠子转了转,悄然看向另一侧,观察着皇帝的神色。
皇帝却只是坐在高处,垂眸望着自信明朗的姜琼,虽然一言不发,但是好歹没有打断她的废话连篇,手上又换了个新玉扳指在盘。
不过他也没多高兴,没有提到奖励任何人,反而有些意味不明地扫过燕扶楹,像是野兽捕捉了猎物的踪迹。
燕扶楹触之目光,心头一紧,迅速扭头低下,假装没看见,耳边全然是姜琼朗朗的夸赞之词。
皇帝面色不显,哪怕燕扶楹已经低头,他还是没有扭头,盯着她乌亮的发髻,眼神落在刺眼的那抹守孝白发带,思索片刻后,收回目光。
半晌,姜琼终于停了嘴,意犹未尽。
燕扶楹暗自舒了一口气。
不只是她,在场的很多达官贵人都做出了相似的举动,擦擦额角的冷汗,纷纷捂着胸口,扶着下巴的白山羊胡,长舒一口气。
一时之间,原本鸦雀无声,只回响着女子清亮嗓音的场地,此时呼吸声连绵起伏,他们好不容易听完姜琼的这篇发言,自己也活像是跟着念了半篇一样。
真是虐待老人啊。
燕扶楹神色安详地心想道,低头迅速嘬了一口茶水润嗓。
她也听渴了。
当然,她不忘给妹妹添上一盏茶。
皇帝波澜不惊地添了一杯茶,闷笑一声道:“行了,朕还能少了这位功臣么?赏赐之物早已备好,宋公公待会儿送上一份儿名单给她,还想加什么再说。”
宋公公弯腰,低眉顺眼回应。
燕扶楹放下茶杯抬眼时,动作一顿,眸光一闪,眉目舒展开来,连带着眼下卧蚕也微微突起,像是有个月牙乖巧在她眼下卧着,等待着某个时刻突然现身。
那是姜琼,正得意洋洋地冲她笑着。
当初太子失踪时,皇帝把一半侍卫全部抽调过来,尽管他们守卫在各处,统一深入山林,寻找太子的身影。
但是这样做的弊端出现了。
那就是与此同时在比赛的其他人,没办法保障自己的安全,也就被迫各自暂停了比赛,以寻找太子为重心。
原定在上午的比赛,统统挪移到下午举行,两场比赛压缩在同一时间段,时间太匆忙,必然没法保证质量完成。
好在太子不急于一时回去养伤,伤势刚包扎好,甚至伤口还渗血出色,他面色苍白,语气虚弱,起身向皇帝提议道:“陛下不如选在明日午时班师回朝?这样一来,各位大臣也好休息片刻,养足气血。”
姜珩停顿片刻,似乎相当内疚,神色黯淡下来,咳嗽两声,继续道:“这次春猎本就是来放松,不必为了我,让大家舟车劳顿疲惫不堪。”
皇帝沉吟片刻,随口道:“就按太子说的,办准备了这么久也不能浪费,稍后每人都备了礼品,算是补偿。”
燕扶楹原本疲惫在身,一听不能回去还在勉强假笑,一说有补偿,这下心里的火哗啦浇灭去了大半,姜琼也嬉笑颜开,小声欢呼着和她击掌。
夜幕将近,山林间更显幽深,只有长空几点星子,无言指引着游子的归途。
燕扶楹从寒冷的外面回来,搓着手,还没来得及歇息几分钟,伸手揉着不适处,手上的感觉越来越不对,相比较于另一边,这边就比较胖,还发烫发热。
或许是回去时走路多了,这脚踝明显不对劲,突出的那块骨头下侧发红,或许不消一盏茶的时间就会红肿。
她脱掉罗袜,露出不正常泛红的脚踝,食指中指并住,二指轻轻按压周围,蹙眉低声道:“我还是要去拿趟伤药。”
幸亏出门时孟如玺清点物品,把跌打损伤的药酒捎上,不然今晚可就麻烦了,自己带的一车东西里,将近有一半都是他要求带的。
燕扶楹愣神片刻,思绪飘飞许久。
明明之前还看不出来他是个操心的性子……不过也算合理,或许只是想多加点常用的东西,好让我看见时想起他。
嗯,就像是他在屋前种的桃树,不知是关怀还是监视,又或者,两者都有。
一双手镯,新发带,珊瑚发簪,悬在胸前的石头,确实都是他的手笔,就像是喜欢收集东西衔在窝里的乌鸦。
不会还要有脚链,甚至是肚兜,四季的内外衣裳和鞋吧……那他这暗搓搓、又带着关怀的占有欲是不是有点变态了。
燕扶楹移目,停滞于那双褪下的绣花鞋,随即神色微妙,立刻收回目光,耳尖上的温度热了一瞬。
她抓了盏小灯,兀自走出屋子。
她像个正洗脸的兔子,揉了两下自己的脸颊,冰冷的手温好说歹说才把发烫的脸冷却下来。
这不,冽风迎面而来,劈头盖脸洗了她个满面,再是满面春光、面红耳赤的少年郎,也会迅速冷静下来,哪里还管得上躁动的心神。
当务之急还是去马车里拿药油,至于其他的事……回去再说。
燕扶楹默默拢了领口,脖颈向下缩了缩,手指被寒风一舔,急剧失温:“嘶。”
她仅漏出三根手指,隔着衣袖,娇气地捻住灯柄,匆匆而去。
可惜夜深雾寒,冷飕飕地从裙角袖口往里钻,这灯哪怕有灯罩顾着,也没捱得过阴风阵阵,吹得它东倒西歪。
别灭啊别灭,我就指望着你带我回去呢!
燕扶楹内心惊叫着,胆战心惊,直勾勾盯着它,眼见它摇摇晃晃,火光明暗交加,活像是个醉汉化身,半死不活的模样。
或许是上天注定,阎王让它三更死。
挣扎了良久后,它还是一命呜呼。
火光唰得一下,消失在燕扶楹的眼眸中,连带着她身后的影子倏然融化,重新融入到夜色。
“……早不死晚不死的病秧子。”
燕扶楹轻骂一句,干脆利落,直接把灯丢弃原地,携着衣裳继续走。
借着半遮半掩的月色,她几乎是全瞎的状态摸黑,小心翼翼地顺着墙边走。
如果她能看见,定然会发现指腹和指缝间沾满了灰土,新裙摆尾端也染上了泥土。耳边时不时传来布料和粗糙墙面摩擦声,这都是她要赔的银两,一声声都用钝刀子割在心头上,在滴血。
可惜燕扶楹现在顾不上这么多,紧贴墙壁,一心一意回到车上。
似乎路过湿润的河边,手触摸到了冰凉的石面,摸到假山后,她还不小心滑了一跤,手忙脚乱一番才摸到了借力点。
指尖几乎要呕出血,鬓发凌乱蜿蜒附于脸颊,像是条条黑蛇聚集在她莹白的肌肤上,燕扶楹好不容易找到了平衡,低声喘了两下,哭笑不得,心想自己这副模样骇人,哪里还有平日端庄温柔的“燕掌事”的模样。
不用想,鞋底肯定沾上了泥。
燕扶楹懊恼地无声叹气,还没等弯腰察看,不远处的争论声便传到了她的耳朵里,手上动作一顿。
一男一女,貌似还很熟悉。
她不由走近了些。
仅是几米之隔,两人高几丈宽的假山后,两人趁着夜色,皆坐于溪边竹亭,正在交谈。
一华贵玄衣的中年男子沉声道:“你当初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我是说过这句话。”
女子点头,及腰长辫垂落胸前,眉眼柔和,总带着三分笑意,哪怕面对他的质疑,依旧是那副温柔波澜不惊的模样。
男人冷眼看着她,如果不是他知道这人是怎样的冷心冷肺,恐怕也会被糊弄过去。
只听女子缓声为自己开脱道:“世界这么小,我们也没法控制两人的行踪,这不,她和太子殿下偶然相遇,命格有隐隐回到她身上的样子。”
“杀了她?”
女子叹了口气,美眸流转,似有似无地扫过假石后方某处:“不行,太子本就是假借她的命格,她若是提前死了,我们可就前功尽弃了。”
“陛下也不想让今日再发生一次,对吧?”
“……”
皇帝一言不发,不知乌珠想要耍什么花招,他从来都没有看透过,就连她的自荐也是她一手安排好的。
除了偶尔去冷宫跑一趟,她很少能被人琢磨懂行事规律,他也私下查过冷宫,可那里什么都没有。
功名利禄她一个不缺,看见什么就笑吟吟逗上两下,可从未对什么表现出极大的欲望,颇有种片叶不沾身的冷漠,她这种人真是扎手,不好拿捏。
一时之间,两人皆是沉默,只剩一些微弱的草叶浮动声音,隐隐隔绝着两人之间带着防备和紧张的信任。
而不远处,燕扶楹面色苍白,收回了目光,手指不由攥紧了衣裳,抓出向四方沿展的褶皱,碎裂在她的胸口。
谈话被尽数收到她的耳畔,过大的信息量、神秘莫测的往事以及错综复杂的关系,宛若盘根错节的榕树垂根,层层堆叠,压在心头。
燕扶楹头晕目眩,缓缓蹲了下来。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和皇室扯上关系,而她此时进退两难,如履薄冰,前方是冰冷淡漠的皇帝,随口令下便可夺取性命,后方则是深不可测的往事。
还未等她想清,异变突生!
夜色深重,却有白色信鸽飞来,恍若一道刺眼的闪电,划破天幕,落到燕扶楹肩膀。
她不由大惊,后退两步。
怎么会……?
好巧不巧,她这一退,却碰到了头顶的干枝,发丝缠连其上,枯瘪枝杈交错,异响纷纷,鸟雀纷飞。
不用明说,定然是已引得那两人的目光。
燕扶楹咬紧牙关,瞳孔剧烈放大,心乱如麻,喉咙有种收紧的窒息感,当断则断,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