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于萧宁玉的流言在掖庭里传得沸沸扬扬。
“听说了吗?她住的是尚仪大人特批的独间!”
晨起汲水的宫女们挤在井台边,冻红的手指攥着木桶,嘴上却不停,“崔相亲自向陛下求的情,说什么‘教导不严’……”
“你们说她到底是什么来头?崔丞相那样的人,连皇帝的脸色都敢顶,怎肯为一个小妾低头?”
“呸!那样的女人,还不是床上本事大……”
萧宁玉自住进掖庭那日起,便成了人人盯着的靶子。
她一人要从外院的水井挑满十几桶水,来回百步,木桶沉重,手掌都磨出血痕。
冬衣堆得比人还高,旁人一人洗五件,她却分到三十多件,还限时完工。
甬道打扫不净,便罚她重来。
“狐媚子嘛,”有宫女背地里笑,“吃得好,睡得好,自然得干多些。”
萧宁玉从不吭声,只低头做活。
别的新人都住通铺,她却一个人占了西侧偏房,据说是尚仪司“特批”的。
半夜里回房间,只一张窄榻,一扇漏风的窗,墙角还结着蜘蛛网。榻上连褥子都没有,只铺了层薄草席。
炭盆是空的。萧宁玉盘腿坐在榻上,听着窗外北风呼啸,像饿狼啃骨头。
她解了外衫,只穿单衣,掌心朝上搁在膝头,将寒气逼至四肢再缓慢引出 ——太白剑派的内功心法,讲究“寒暑不侵”。
萧宁玉一边运气,一边在心中怒骂崔瑾八百遍。
她闭上眼,脑海中不断浮现当日太极殿上自己扇出的一掌。崔瑾……你是算准了我会打你,是不是?
“老狐狸。”她冷哼一声。
就在这时,屋角的狗洞处传来“悉悉索索”一阵声响。
萧宁玉警惕转头,只见一张俊脸从那不足尺许高的狗洞里,“咕咚”一声扑进来,头顶积雪被拍得满屋飞。
“呸呸呸——这哪是人走的地方……”那人才爬起来,一边揉腰一边抱怨,“都说掖庭门禁森严,崔狐狸居然让我钻狗洞……”
“你怎么来了?”萧宁玉眼神一凛,站起身来。
来人正是荣王萧允明。“哎哟,别打别打。”他举手投降,嘴角还挂着笑。
“我这是奉命行事。你家那个被打不还手的好相爷,让我给你送‘慰问’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变戏法似的扯出一小包点心,裹着软布的食盒,还有一捆炭团,最后是一柄细匕首。
“王爷不辞辛劳钻狗洞,只为送这些?”她语气冷淡。
“我这人嘛,最擅长做不合身份的事。”他耸耸肩,一边抖雪一边道,“再说,掖庭门禁那么严,我要是正经来……”
他说得轻巧,却确实连玄甲卫都避开了。萧允明又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当然,还有这个。”
萧宁玉借着月光把信轻轻展开。
宁玉如晤:
你若问,那一掌我是否早有预料———是。
你若不打,便不是你。而你既已出手,便无回头之路。
谨记三事:
一:不露身份。二:苟活可耻,然死无寸功。三:勿妄动杀机。
世人笑我凉薄,你信之也好,不信也罢。你若步步稳当,此局未必不能赢。
崔瑾腊月廿八夜
萧宁玉看完,用萧允明带来的银丝炭生起火来,把信给烧了。
一旁的荣王啃着一块鸡腿,含糊不清道:“啧啧,你家崔相写得真够酸的,连我都差点信他有良心了。”
“良心?他确实没有。”
荣王一愣,随即大笑:“好嘛,连你都说他没良心,那这病秧子也算是彻底完了。”
“你送完东西,可以走了。”
“哎,这就撵我?”荣王故作委屈地拍了拍衣摆,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向狗洞,“亏我半夜翻墙钻洞,就为你这一顿白眼。”
临走前,他转身看了她一眼,语气吊儿郎当:“不过你放心,我嘴严得很。这事儿要真传出去,我最多也就是承认自己好心救济了一位可怜的小女子,绝不牵扯别人的清誉。”
嘶拉一声,他华贵的锦袍被狗洞勾破一道口子。“崔瑾得赔我件新袍子!”他咬牙切齿地往外挤了出去。
萧宁玉望着荣王消失在狗洞外的身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柄细匕首。
屋内重归寂静。
可她刚闭上眼,还未来得及吐息入定,一道轻微的脚步声悄然掠过门外。
萧宁玉听出,这是多年习惯掩步之人才有的轻响,像风扫干叶,微不可闻。
她迅速将匕首藏入袖中。
“咚”地一声,门槛外落下一只包裹。紧接着,门缝透入一线嗓音,苍老低哑:“宁姑娘,您要的热水到了。”
那是个老宦官的声音。她起身开门,门外已无人。萧宁玉弯腰拾起那包裹,里头是一包干粮,银丝炭,和一个小小布袋。
果然,荣王前脚刚走,崔瑾的后手就到了。这个老狐狸,从不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
萧宁玉打开布袋,发现里面不过一页旧纸和一截断梗。纸页上,写着两行旧药方抄录:“玉蝉花二分,□□一钱。”
她盯着那一行熟悉的药名,心头一震。
这是太白剑派内部禁术“化心散”的前半配方,只在掌门谢青崖弟子手中流传过,外界无人得知。
而那截断梗,不是寻常草木,而是她曾在山中亲手采过的“龙眠香”枝干,一种天台山特有的辅助药材,掖庭中不应有此物。
这两样东西,崔瑾在向她暗示什么?
萧宁玉一时没有头绪,只是想起一个师门旧人来。后来,在那场血腥清洗里……萧宁玉心口刺痛,不愿再回想。
几日后,她被内巡司的一名老嬷嬷传唤:“宁姑娘,薛尚仪点你进药房配香。”
司药房暖香缭绕,萧宁玉甫一进门,便有人目光不善。
为首的一名中级女官李珺,素来仗着自己在薛掌尚仪身边服侍过几回,趾高气扬。
“薛尚仪最厌旁人动歪心思。”她斜睨萧宁玉,“可别把什么媚药配进娘娘的熏炉里……”
“这位宁姑娘,名声可不小,连崔丞相都舍不得责罚,掌个香还需亲自召唤。”连带着她身后一众跟班女官都笑起来。
萧宁玉环顾四周,面色冷静,仿佛从未听见她们说话。她走到案前,将炭鼎扶正,双手洗净,抬头问:“香方呢?”
李珺冷笑:“自己选吧。宫中用香二十四式,若你本事大,挑个难的也无妨。”
说着,她故意拿出最难调的一式“云梦引”。此香极难,稍差一分即味涩如霉木。
萧宁玉不语,翻起香方,便着手调制。
炉火渐旺,众人只当她不懂轻重,调得一塌糊涂,正欲奚落,却听“铛”一声鼎响,一道清香忽地溢出。
整间药房都沉静下来,李珺脸色微变,强笑一声:“调得快,不代表成得好。”
却听一旁资深女官迟疑道:“这是……‘云梦引·清藏调’?”
众人惊愕。那是“云梦引”最难的变调,掖庭十年未有人成。
李珺面如土色,张口结舌。
这时,后帘轻动,一道温润女声响起:“是成了。”
薛尚仪缓步而出,一身月白宫装,鬓发如墨,眉眼清冷。
她拈起一缕香灰,望着萧宁玉浅浅一笑:“宁姑娘倒是个有天赋的。往后调香,叫她相助。”
李珺面色一白:“尚仪娘娘,她不过个……”
薛尚仪转头看向李珺:“你身为旧人,难道不知掖庭调香,最忌妒气入香?李珺,这香若你能配得出三成,今日辱言便作罢。”
李珺哑口无言,薛尚仪淡淡扫她一眼:“若不能,去文司抄礼规三日。”
“是。”李珺身子发颤。
等众人退下,萧宁玉正欲离开,背后却传来一句话:“你从哪家学来的手法?”
她心头一紧:“从旧书中翻过几页残卷,照着试了试,不曾想调成了。”
“哦?”薛尚仪似笑非笑,语气不重,“此香不浮不燥,寒中有暖……有些年头没闻过这般味道了。”
“你叫什么?”
萧宁玉垂眸施礼,冷静答道:“回娘娘,奴婢未入籍册时,并无官赐名号。入册那日,崔相未留姓,只命唤一声‘宁’字。”
“奴婢身份特殊,不便混列内班,是以册中只记小名,不载本贯。”
“宁……”她慢慢念了一遍,语气含笑。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个好名字。”
轰的一声,萧宁玉的心头像是被人猛然敲了一记。
这句话,也曾有另外一人说过。
是她早年在天台山上,年幼无知,师姐笑着替她解名时曾说过的。
可眼前这人,却在此时信口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