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爱就爱啊！你凭什么爱我啊！”她没有歇斯底里，如她往常一样。
这是贺川第三次来找叶姒了。
以前叶姒就没什么情绪，在叶姒眼里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借口和理由。她从来和怒不可遏，失控发疯扯不上关系。如果不是叶姒总说，贺川我怎么这么爱你啊，你怎么这么可爱啊，我怎么就喜欢不起来别人呢？贺川甚至觉得他从来可有可无。
叶姒像太阳，高不可攀，又很温暖。
贺川第一次看见叶姒就是这种感觉。
南城地处西北，6月份的天气干燥炎热，不刮风都一股土的味道，又干又腥。
好在叶姒工作的工地在威河边，比起城里的建筑工地，空气更湿润，茂密的绿植环境也很治愈。连叶姒也没想到，自己这个高材生、千金女，竟然能和这片工地打快三年的交道，任谁听了都觉得匪夷所思。
威河在南城南端，沿黄河一脉分流而下，宽广宏伟。河流沿岸，绿油油的麦地和茂盛的树林相连，高低起伏毫不违和。阵风吹过，麦田随风生出片片麦浪，树林里也传来树叶间窸窸窣窣碰撞的美妙声音，有时候还有来回跑跳的兔子、飞起来的野鸡呢，这些画面常常让叶姒觉得大自然有自己的画笔和颜料。
成片的绿色里断断续续有几处被圈起来的场地被绿网围着，是南城公司为了清理河道淤泥规划的工地，诺大的场地里面，因为没开工，只有一排简单的钢板简易房能看出来有人在的痕迹。
高耸的沙堆，绿色的围栏，大概可以判断出这片区别于河边农田和树林的区域是受到特殊照顾的。三三两两的农民工正偶尔出没在场地里，这些人无论身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被蒙上了一层土气，雾蒙蒙脏兮兮的。
而叶姒，是这一方天地间最明媚的颜色。她身穿绿色衬衫，精致优雅不失灵气，黑色阔腿西装裤，干净利落，端庄的服饰配上鬼冢虎的金色经典款白鞋，板正不失休闲。白皙的脸上搭了副金丝细框眼镜，周身散发着清冷绝尘的气质，一副精英模样，和这里格格不入，任谁过去搭话都不禁要斟酌一番态度和用词。
叶姒通常不下工地，偶尔才来帮忙顶个班。来了就高冷的在操作室闭门不出，或者坐在门外晒晒太阳，有时候无聊也会在场地区域内走走停停，最多能走到河边，她才不管河边插着的警示安全的牌子，想去就去。
她谁都不理，谁也都不轻易找她搭话。
操作室在那一排板房最西边，虽然操作室和其他房间一排相连，但在这排板房的操作室之外，不仅隔开了甲方的操作室、办公室和乙方的宿舍、工具房，也隔开了叶姒甲方和劳务乙方的身份，隔开了叶姒高高在上和劳务任凭差遣的地位。
叶姒今天挺忙的，一来到工地上就打开电脑敲个不停，表情时而严肃时而舒展，正思考年度报告的实际数据要怎么表达的时候，操作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传来一个劳务的声音。
“美女中午想吃什么啊？”劳务猛地推开操作室的门一脸笑意，居高临下地站在正坐在办公椅上用电脑写报告的叶姒面前，语气轻浮。
叶姒停下正在键盘上敲打的动作，一脸漠然，转身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个劳务个子不高，不胖不瘦，皮肤黝黑，和工地上的所有工人一样，穿着宽大的背心和宽大的不过膝短裤，脚上踢着像是被土埋过了的拖鞋，和干皴的脚后跟来回摩挲，看着就闹心。但这个劳务头小小的，五官长得也匀称，就是气质土土的，作为农民工来说，他的土气不够纯粹。
“怎么今天还可以选？”叶姒觉得新鲜，工地上的饭来来回回就那几样，砂锅、炒面、盒饭，有什么好问的。
劳务听到叶姒发问，似是情绪找到了出口，情绪激动，急急疏泄：“还不是你们公司的人挑刺，你们负责人说你们到基层工作辛苦了，要多照顾你们～”黑劳务吊儿郎当地在操作室晃来晃去，语气明显不满。
叶姒闻言稍顿，回复的语气听不出情绪“这样啊，那辛苦你们了，我除了不吃肥肉其他的你们买什么给我带一份就行，谢谢啦。”
叶姒才懒得理他们那些事。
工地上甲方就是天，叶姒虽然不耻恃强凌弱，但是仗势欺人是人性。欺负劳务的甲方太多了，叶姒偶尔会帮衬劳务几句。但是即使如此，劳务从别人那里受到的气还是会反弹到叶姒的身上，所以叶姒已经懒得多问是哪个负责人，对于劳务来说只要是叶姒的同事，就都是他们的负责人，就都让他们不满。
“好嘞！”黑劳务发泄完，显然也没多大的耐心跟叶姒周旋，得到叶姒的回应就爽快地踢着自己在土里埋过般的拖鞋离开了。
随着劳务离开，操作室恢复叶姒习惯了的寂静。叶姒回椅子上坐下，手上的鼠标继续在营收数据的页面和集团任务的文件页面来回切换，思考怎么把难看的数据好看地写出来，她写的是报告的首稿，得赶在一小时内完成交上去，还要根据领导意见继续修改。
好在工作两年，叶姒经手的报告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各种情况说明、工作总结、年度计划、请示，叶姒无一不通，所以叶姒写的很快，不到一小时就完成了手里的任务完成报告。可是饭还没回来，本来还不饿的叶姒，忙完手头上的报告，一闲下来立马就感觉到饿了，心里抱怨这些人工作效率也太低了。
叶姒摘下工作时才戴的眼镜，正想起身找个人问问还有多久才能吃上饭，就在这个时候贺川出现了。
1点多的河边正是晒太阳的好时候，叶姒坐在操作室门口摆着的小马甲上，靠在板房墙边，贺川从场区外迎面走来，叶姒抬头看向贺川，因为还不知道贺川的名字，毕竟有求于人，刻意放下身段，语气轻柔，问道：“你好，你知道今天吃什么饭吗？你买饭的同事还要多久回来啊？”
贺川老远就看见叶姒又在板房外面晒太阳，想直接绕过去回工人宿舍，但还没走到叶姒跟前就听见叶姒发问。
“同事？”贺川戏谑，有意思，也有人叫农民工同事？
叶姒不解，虽然疑问但语气不容置喙，“怎么了吗？我经常看到你们一起工作啊。”
贺川看向叶姒的眼神略有审视，随即平淡，回头望了眼场区门口的方向，再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慵懒随意，“嗯。应该快了吧。”
冷淡。叶姒只觉得冷淡，比她假惺惺的礼貌直接多了。只是劳务的人都很热情的，这个人倒是清高。
“哦哦，好的。”叶姒没再多说。
工地上因为土大避免不了总是脏兮兮的，但贺川爱干净，一有空就会回去把自己洗干净。
叶姒问饭的时候，贺川是刚从家里过来，这几天环保查的严，工地上一直没开工，贺川这才抽空回去赶紧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
叶姒完成报告心里高兴，躁动得觉得一个人呆着无聊，到处去找同事看他们在干什么。
叶姒的工作外勤比较多，又在河边，所以公司男性更多，寥寥无几的几个女生也只有叶姒喜欢出外勤，室外的空间会给叶姒带来很大的自由感。可是也因为一起工作的都是男同事，叶姒通常在工地上会选择自己一个人呆着。
男人爱扎堆，叶姒觉得吵闹。尤其作为甲方，一到工地上，叶姒的男同事们就喜欢呆在劳务房间，享受着劳务事无巨细地报告，和全方面的恭维。叶姒将这些虚伪夸张的人类假面全盘接受，不仅如此还要假意逢迎，不然她将变成只有自己的孤岛，孤岛求生很难的。
找到劳务宿舍的时候，叶姒本来有点不好意思，但是看到门没关，几个男人零散地在屋里站着、有的躺着，无所事事，叶姒忍下对虚荣男人们的不齿和女性与生俱来的羞怯，大大方方地往门边走过去了。
“这么多人啊，”叶姒站在劳务门外，头探进去看向里面，“我还以为没人呢。”
工地上没开工的话很安静，男人们又喜欢偷奸耍滑，叶姒经常觉得除了自己，周围是没有人的。这会儿才发觉，倒是自己小瞧了这些男人们上班的积极性。
“一直都这么多人。”一个叫王侃的同事不经意地抬头对叶姒回复道。他手上正在洗牌，准备把牌放在靠墙边的一个小桌上，他也随即跨坐在小桌旁边的小板凳上，看起来这个小桌就是他们的牌桌了。
“姒儿，要不要一起？”王侃抬头问向站在门口靠着门边边界感鲜明的叶姒，拿起手上的牌举向叶姒示意。
叶姒在这里上班两年多了，和大家关系都很熟，被同事这样叫并不奇怪。
偏偏贺川听进去了。“四儿？”贺川心里奇怪，怎么会有人叫这么个名字，还是女孩子。但明明人家王侃叫的时候，儿字发轻声音的。
叶姒正觉得无聊，站直了身体，语气中夹杂了一丝迎合，“好啊，你们打多大啊，太大了我可不玩。”说着叶姒跨过门框就坐在了王侃右手边的小板凳上。
王侃贯会笼络，“那就输一把五块，炸弹十块。怎么样？”
“行。”叶姒知道，对于这些人来说，这个打法已经是让步了。
叶姒打牌技术其实很一般，就是拼运气，运气好的时候还能赢一点，运气不好就只能输钱买乖了。好在她不常打牌，即使打牌也是在家和家里人打，今天是第一次和同事打。
刚开始打的时候，贺川还在旁边的床上半躺着玩手机，没开始两把就忍不住起来去参观牌局了。一开始是站在王侃和另一个叶姒同事身边的，时不时地才往叶姒身边偏一偏，后来也不知怎的，索性直接站在了叶姒身后。
贺川站在叶姒身后低头看着叶姒娇小的背影，观察着她皱眉算牌不说话的表情，混乱的牌局上倒显她安静得格格不入；侧脸鬓角处落下几根碎发，难挡细腻白皙的皮肤，工地上出现的女人都是场里工人的家属，附近的村妇，哪如叶姒这般娇嫩，引人遐想。
慢慢地，他发觉叶姒和这里的不一样太明显了。
叶姒总是笑意盈盈，但是眼神里的疏远是藏不住的，她不和人过多亲近，也不让所有人冷场。牌场上多得是对牌局不停复盘的遗憾声，赢钱后的喜悦声，输钱后的懊悔声，个个情绪激动，言语粗暴，即使是此时的这个小牌桌，也躲不过人性规律。
但叶姒从头到尾都是安安静静的，她轻声细语地回应牌场上的每一句话，不讲自己的牌有多好有多差，输了就是默默转账，赢了也不会立马接收转账，保留体面。输钱的人喊起来她还会打圆场。叶姒的一切都很体面，让贺川觉得很干净。
叶姒察觉到身后站了人，怕被笑话，总是有意无意地转身抬头问贺川，“你觉得我这样打可以吗？”
贺川奇怪叶姒突如其来的信任，她看起来可不像那么随和的人，但没问。
贺川双手背后，，上半身朝面前坐着的叶姒躬着，观察叶姒手上的牌。
叶姒转头间就对上头低下来的贺川，两人对视间，甚至能感受到彼此鼻息呼出的风，一时间叶姒被这暧昧撩拨得心脏乱跳，只见男人眉眼间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可以啊。”
男人正经的样子搞得好像只有叶姒被这情景扰乱，逼得叶姒只得迅速调整心态投入牌局。
叶姒的牌一直挺好的，但奈何一直只能小赢或者小输，打得不上不下。多打了几把后，叶姒意识到是王侃和另一个同事水平太高了，她应付不来，果断选择退场。
王侃又赢了，趁着王侃洗牌的空档，叶姒看向贺川，语气不经意间透露着亲近，“你要不要打，不然你打吧，我有点不想打了。”
叶姒不知道自己转身抬头看向贺川的眼神在贺川看来何其无辜何其弱小，看的贺川心口一紧，眼神犹疑一瞬，便答应了。
可叶姒观察贺川表情似乎有些不情愿，但是既然他答应了，叶姒没管那么多，直接站起来换他坐下了。
一开始叶姒担心贺川被迫替换了她，如果输钱了她会不好意思，还站在贺川身后看了会儿牌，发现前几把牌不错，才放心回到操作室。
一屋子男人的地方，她还是不多待比较好。
这个饭买的时间太长了，叶姒的饿劲儿都已经过去了。将夏未夏的这个时间段天气最好，阳光温温柔柔的，打在人身上，温暖舒畅，河边有微风吹拂，静谧的时光里，叶姒刚回到操作室没玩一会儿手机就趴在桌上睡了，半醒中叶姒懒洋洋地想到要是胳膊下面有个抱枕就更舒服了。
操作室里面有床，但都是男人们睡过的地方，叶姒嫌脏。
叶姒刚睡着就恍惚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脚步轻快，嘴里嘟囔：“这么快就睡着了。”
是贺川。叶姒心里盘算着这应该是打完牌了，奇怪他怎么会来，睁开眼问道：“怎么了吗？”本来叶姒想直接装睡的。
“我突然想起来车里有个面包看你吃不吃。”贺川表情有点期待地看着叶姒。
叶姒心里被贺川突如其来的主动搅得不安，心里不解但欣然接受，“好啊。”其实她已经不饿了。
“那我去拿。”
贺川听了回答好像挺高兴的，叶姒看着他兴冲冲地就出去了。
其实叶姒早在今天之前就注意到贺川了。
和工地上其他人不一样，贺川虽然很黑，但是身上的衣服总是穿戴很整齐，衣服虽然有土，但是不是汗水夹杂着土看起来不干净的样子。别人都会穿着看起来很粗糙的宽大T恤，宽松的五彩斑斓的大短裤，但是贺川会穿白白净净的网纹polo衫，短裤会穿全面的纯白色或者纯黑色运动短裤，看起来比其他的农民工更有气质。
还有贺川的腿，叶姒首先注意到贺川，就是因为贺川的腿。叶姒身高一米六，有点梨形身材，为了让自己更好看，她要每周去健身房练三次两个小时的臀腿，才有现在匀称的身材。可是贺川的腿，又长又直，他穿着短裤，叶姒只能看见他流畅的小腿线条，和硬朗的小腿肌肉，看起来瘦但是很有力量。
叶姒记得那是她第一次注意到贺川，也是她第一次从下往上去观察一个人。叶姒真的很喜欢那双腿。
贺川取来面包的时候，还带来了一个大鹅抱枕，劳务的饭也刚好送来。
贺川看着叶姒手里的饭，一只手伸出手上的大鹅给叶姒，另一只手拿着面包犹犹豫豫，“我想着你睡觉点个抱枕能舒服点，那你还吃面包吗？”
叶姒自然地接过抱枕放在桌上，嘴上不忘感谢，看出贺川拿着面包犹豫的动作，干脆利落地回道：“吃！这饭怎么能跟面包比。”
“好。”贺川这才放下面包，就出去了，步伐轻快。
贺川走了之后，叶姒本来想再睡会儿的，看着桌上的抱枕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心想抱着贺川的抱枕睡觉，那岂不是......跟抱着贺川睡觉一样？这冒昧的想法惊的叶姒连连后退，愣是看着抱枕抱也不敢抱，扔也不敢扔，生生让放在桌上的大鹅看起来像个祭祀的贡品一样端坐在办公桌上。
还有桌上放着贺川拿来的扇形欧包，两边三角边裹满了芝士粉和坚果果粒、水果干，每一个细节都很难不让叶姒想入非非，又怕自作多情，但心动是藏不住的。
叶姒最后选择了吃饭，欧包被装进包里，悄悄地带回家了。
叶姒没说，她不爱吃面包。
等接班的人来那段时间最难熬了，叶姒他们几个人一起坐在操作间门口百无聊赖。
“不如我们打赌吧，赌赌看接班的车几点会来。”是王侃提议的。
“好啊，那我们赌什么。”叶姒兴致勃勃。
王侃没说话，是另一个同事说的，“我们赢了的话你给我们一人买包烟，你赢了的话我给大川买包烟。”
大川就是贺川，那个同事叫周建林，他和王侃算一伙，叶姒自己一伙。叶姒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们的赌局要加上贺川呢，而且并不公平，但是叶姒并不排斥把她和贺川联系起来，况且她这不是就知道贺川的名字了嘛，所以也不在乎是否公平“也行，反正我不抽烟，我只想赢。”
叶姒瞄了贺川一眼，见他只是微微抬了一下头，也没说话。
他的反应让叶姒心里有些失落，叶姒觉得他应该和自己一样高兴的。。
王侃他们猜接班的人七点半到八点来，叶姒猜接班的人七点到七点半会来，最后叶姒以七点29分险胜，给贺川赢了一包烟。
想到叶姒会抽自己赢来的烟，叶姒心情泛起一丝涟漪，也不知道是因为赌赢了高兴还是和那个清高的人扯上关系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