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不识君

    云层遮挡月光,星辰俱灭,四周一片漆黑。

    客房内,楚照微盘腿坐在榻上调息打坐,试图渡化今日吸取的怨气,可她一闭上眼,脑海中莫名闪现出怨灵山上血流成河、横尸遍野的场景,耳边充斥着痛苦求饶的声音。

    她努力克制,不让自己沉溺于这幻象之中,试图从那嘈杂声中分辨出某些信息。片刻之后,她非但没有听清任何话语,反而愈发深陷其中,一股无形的邪力不断拉扯着她,试图将她拉下深渊。

    楚照微倏然双眼,浑身上下冷汗淋漓,只见一丝丝阴冷的气息在她周围萦绕盘旋,挥之不去。

    她神情愈冷,手心运起灵力,瞬间捏碎这缕阴冷诡异的邪气。

    邪气四散的同时,楚照微痛得神情扭曲,鲜血自唇角溢出。

    她一声不吭,半晌后伸出拇指,抹去血迹。

    “果真成了邪物。”楚照微呢喃一声,往后靠在墙上,再不敢闭眼。

    一夜未眠。

    翌日,天色微明,楚照微早早便收拾妥当,出门打探消息。

    途径庭院,恰巧看见元殊正专注地练剑,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楚照微不由地停下脚步。

    只一眼,她又别开了目光,若无其事地离开。

    刚走两步,楚照微隐约想起什么,不情不愿地回来:“你...不会是因为午时的比试,所以才大清早起来练剑吧?”

    元殊右手握紧长剑,朝空中一刺,抽空回道:“不止如此,更多的是为了我自己。”

    楚照微犹豫一番,又道:“既是为了你自己,那你平日怎么不好好练习?”

    元殊听罢,忍不住皱起眉头,反问道:“你又怎知我平日里没有好好练习?”

    这语气不善,楚照微听得心里不大痛快,直言道:“你平日里,若有好好练习,怎么连最基础的剑招都使不好?我不知你年岁几何、修行时日,可你若是连刺、劈、砍、挑、点、抹这些基础动作都做不好,你拿什么和执清君比试?”

    元殊手中动作微顿。

    楚照微语气依旧没有半点缓和,蹙着眉道:“剑修出剑,必须要快且准;你若刚入门,要求可以放低一点,慢一点,但一定要准,准确度必须是百分之百,毫厘之差都不可以有,若是做不到就该一直练!你看看你现在,刺都能刺歪,你当什么剑修?”

    这话直白又尖锐,半点颜面都不留。

    元殊脸色瞬间涨得通红,许久才憋出一句话:“师尊平日不管弟子,今日倒是有这闲情逸致。”

    楚照微被这声“师尊”叫得愣了半晌才回神,差点忘了二人如今的虚假的师徒关系。

    她不好意思咳了一声,无奈道:“罢了罢了,我随便教你几招,够你学了。”

    元殊却不乐意,他收起剑,凑上前去,低声道:“跟傀儡术一样的邪魔歪道么?你自个儿学吧。”

    “什么叫邪魔歪道?我是最正统的剑修!仙门剑修!”楚照微从未见过如此不识好歹之人,气道:“我是看你师尊不在了,才好心指点你几句,倘若明天的比试不是为了我,你看我理不理你?”

    元殊哼了哼声,自觉退后一步,脸上写满了嫌弃。

    楚照微深深吸了口气,继续道:“就算是邪魔歪道,那也比你自己瞎练强。你若是花点心思去研究钻研,便会发现,即便是邪魔歪道,也有可取之处。”

    元殊偏过头,反驳道:“……我连仙门剑谱都看不过来,哪有空研究那些邪魔歪道!”

    “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

    只要跟“剑”有关,楚照微就忍不住多说几句,她正色道,“世间古籍众多,选取精华即可,哪能尽数观阅?比方说,在剑道上,仙门确实强于魔族,可这并不代表魔族剑道便没有可取之处。你若要成为一名出色的剑修,那便应该取长补短,而非一味地敌视魔族剑道。”

    她双手负后,说起剑时目光炯炯有神,俱是光亮:“仙门将魔族秘籍列为禁书,从某种程度上可以避免门下弟子误入魔道,可若无人去钻研魔族功法,又如何研制出专门克制魔族的仙术呢?仙门讲究降妖除魔,剑锋指外,这个‘外’指的不就是魔族么?”

    楚照微余光瞟了几眼元殊手上的剑,嫌弃得不行。

    ——普通至极、毫无亮点的一柄剑,既不锋利也无灵识,长得不好看就算了,剑主也不给打扮打扮。

    “剑是剑修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伙伴,成为剑修的第一步便是要选一柄适合自己的好剑!都说养剑如养己,你对得起自己的剑,你的剑才会对得起你。”楚照微眉头紧皱,不解地问,“你师尊从前都不管你的吗?”

    话一出口,楚照微才想起天机门落魄了——连缚灵塔都发不起,哪里还有好剑给门中弟子呢?

    元殊目光倏地暗下来,低声道:“都说我没有师尊了。”

    有师尊的弟子像块宝,没有师尊的弟子像根草。

    元殊没有师尊,那没有一柄像样的剑也不足为奇。

    但...楚照微还是不理解:“那她生前,总得给你留点东西吧?”

    元殊道:“没有。师尊什么都没留给我。”

    楚照微:“……”世间竟有如此不负责任的师尊,当真奇葩。

    她本想再劝几句,却见元殊呆呆地站在一旁,看上去情绪无比低落,像是被戳到了痛处。

    楚照微只好出言安慰:“生死自有定数,有仇就去报仇,没仇就看开点,执念太多只会困住自己。”

    元殊却道:“你站着说话,自是不腰疼。”

    楚照微闻言,神情微微一滞,片刻后,她淡淡笑道:“我自是不腰疼。”

    说话间,她轻提黑色裙摆,跨过庭院,险些撞上一人。

    苍行澈不知从何处来,突然现身,他缓缓垂下眼帘,目光落在楚照微身上。

    楚照微回望过去,他又不自觉地移开视线。

    二人好似僵持般,站得笔直,却一动不动,诡异的气氛悄悄在空气中悄然蔓延。

    小徒弟时刻盯着她,不会让她随意离开视线,楚照微温和道:“执清君可愿赏脸,陪我喝一杯?”

    苍行澈半晌没回复。

    好一会儿后,他才很轻很轻地“嗯”了声。

    *

    怨灵伏诛后,三水镇重获安宁,百废待兴。

    仙盟看护不利,主动担起安置百姓等后续职责。

    ——对伤者提供治疗及赔偿;亡者引渡忘川,抚恤其家人;损坏的房屋设施,也由仙盟出资重建。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

    只是,茶余饭后,人们难免以此为谈资,更有好事者流连于茶楼酒馆、街头小巷,高谈阔论。

    “任凭朝天都少君使出浑身解数,那怨灵也如附骨之疽,顽固不化,死活不肯离开宿主的身体,眼看无辜百姓将将被怨灵吞噬肉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执清仙君从天而降,宛若天神下凡,以一己之力救黎民于水火,执清君一人一剑,便斩尽世间污浊,荡化怨气,将那些徘徊在鬼门关前的人强行拉了回来……”

    “要我说,当今世上,唯有执清君堪称举世无双的仙君典范,皎若明月,芝兰其质,玉树其姿……”

    今好醉内,人声鼎沸,说话人以声情并茂的语调,讲述那夜惊心动魄的场面,让众人听得心情激昂。

    楚照微则懒散地倚靠着在高楼栏杆上,手提一壶酒,饶有兴致地听着人群中传来的议论声。

    她将视线放在正主身上——当事人苍某面容俊俏,今日着一袭红白相间的锦衣,气质孤高,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小徒弟正襟危坐,一脸苦大仇深,不见半分欢喜。

    苍行澈便也是在这时抬起头,不经意间撞上目光。

    楚照微眨眨眼睛,坦荡又大方,只是眼底隐隐有些疑惑。

    苍行澈眼神深邃平和,静静地打量眼前人——她带着面具,看不出脸部神情,只能看见眼睛和嘴唇。

    那双明亮如琉璃的眼睛分明写着关切,上扬的嘴角似乎昭示着闲情正盛。

    苍行澈顿了顿,忽而开口:“你盯着我做什么?”

    楚照微闻言,收回视线,自高栏之上翩然而下,笑着说道:“世人将执清君夸得宛若神人,今有幸得见,自然要细细端详,领略明月风采。”

    苍行澈一双眼眸幽深如古井,波澜不惊道:“降伏怨灵,关键在你,与我无关。而今,世人张冠李戴,你倒是不在意。”

    楚照微缓缓落座,与小徒弟相视而坐。

    今好醉虽小,却五脏俱全,各种佳酿应有尽有。

    郁金浸润过的兰陵美酒呈金黄色,即便少了玉碗相陪,仍旧色泽清冽,芳香扑鼻。

    楚照微提起酒杯,替小徒弟斟满,悠悠笑道:“若是让仙门知道,有个邪魔歪道坐在此处饮酒,怎能有此闲情?我倒是不解,仙君得了美誉,为何一脸苦相?”

    “不过虚名,又不副实,有何可喜?”苍行澈眉头紧皱,又道,“我也不明白,你为何有此闲情?”

    楚照微淡然道:“美酒作伴,仙君相陪,没有闲情也得有。”

    “你一点也不担心元殊会败。”苍行澈气息依旧平和,可眼底的审视意味愈发浓烈。

    楚照微捏着酒杯的手一顿,旋即畅饮一杯,道:“都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苍行澈再问:“你看上去,对我并无怨恨?”

    楚照微:“……”大意了。

    果然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正常人对待捅了自己一剑的人,都不会有这般平和的态度。

    “今朝有酒今朝醉,昨日仇来今日报。”楚照微顿时醒悟过来,酒喝不下去了,赶紧亡羊补牢,肃声道,“那一剑,我......的徒弟定是要还给你的。”

    苍行澈垂下眼睑,看不清神色,只听他淡淡一声:“好。”

    二人就此沉默。

    楚照微耳听八方,将外间议论一一不落落入耳中,越听越郁闷。

    今日出门,她本意是想从人们口中探听怨灵山往事,可这一个两个不是在夸小徒弟,就是在夸小徒弟的路上,怎么没有一个人骂她?

    若是今日顺利甩掉小徒弟,她便要去找那魔族公主算算账。

    此行归期不定,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怨灵山的真相。

    至今毫无头绪。

    或者...

    楚照微蓦地盯上了小徒弟。

    凡人口中说得再多,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倒不如年年月月都去怨灵山的小徒弟来得靠谱。

    楚照微斟酌片刻,试探着道:“那日听执清君所言,是每月都会去怨灵山?”

    苍行澈见她主动提及怨灵山,略感诧异:“你想说什么?”

    “不知所为何事?”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若是冒犯了,便当我没问罢。”

    苍行澈神色如常,悄然侧目瞥她,坦然道:“祭拜家师。”

    楚照微嘴角兀自抽搐:“一月一祭拜?”

    苍行澈没有反驳。

    楚照微震惊:“……”

    上坟祭拜真的有用吗?

    为什么她死了两百年,完全不知道有人祭拜她?

    “有何不妥?”苍行澈问道。

    “并无,只是想问问执清君对怨灵山被屠一事,知道多少?”楚照微见小徒弟神情顿时凝重起来,及时补充道,“那夜,也是在这家酒馆,我杀了只怨灵,他临死前告诉我,两百年前,尊师在怨灵山山脚下重伤,为他所救,怎料……”

    苍行澈接话:“怎料家师恩将仇报,反杀他们一家?”

    楚照微大惊:“真的是这样?”

    苍行澈神情疏离,冷冷道:“都是污蔑家师屠山,这些话术有何区别?”

    好有道理的样子。

    楚照微突然间觉得自己过于在乎那晚怨灵说的话。

    前情如何都不重要,反正山是她屠的,人也是她杀,板上钉钉的罪名洗不掉。

    “执清君认为是污蔑?”楚照微犹豫地问道。

    苍行澈望过来,瞳孔幽深难测:“难道不是污蔑吗?”

    小徒弟眼底的询问过于明显,好似知道她的身份一般。

    楚照微赶紧偏开视线,淡声道:“我怎么会知道,不过好奇随便问问罢了。”

    “这些事情传了两百年,人尽皆知,哪里需要问?”苍行澈语气轻轻,“除非,你也死了两百年。”

    楚照微:“……”她就不该问!

    正想着要如何把话题绕开,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传至耳边。云见安快步上前,怒气冲冲道:“你怎么还和魔族混在一起?!”

    卫知意紧随其后,小跑上前,恰恰与楚照微对上视线。

    目光交汇片刻,楚照微瞬间移开视线,默默后退,卫知意却认出这个眼神,当即道:“少君,执清君,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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