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一下我自己,王鹏,北辰大学心理学本硕连读,博士期间前往诺兰德大学深造。”
一上课,大职规的老师站在讲台上伸手拽一下领带,环视台下一圈后淡淡开口,背后的大屏幕上赫然罗列着他过去四十多年的辉煌经历。
“从本节课起,大学生职业规划这门课将由我带领大家学习,希望同学们积极配合,认真听讲。”
俞霁闻言放下手机竖起耳朵,原以为这门课又是讲一些空洞又毫无实践意义的理论。目前看起来好像还挺像一回事,流言有误,先听听再说。
“我在你们这个年纪,已经对自己的职业有了非常清晰的规划,去国外顶尖大学读博,在心理学领域深造,是我的不二选择。”王老师开始传授经验。
“哈利德教授听过吗,当代社会心理学当之无愧的学科带头人,我的恩师,博士期间给予我很大帮助……我们非常有缘,第一次见面是在国际应用心理学大会……我们相谈甚欢,之后顺利拜入他的门下读博……”
王老师背手在第一排前面的空地上踱步,大谈特谈学生时代发表在顶刊上的那些论文成果,听上去十分厉害。俞霁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实在是不太明白认知失调理论和群体思维等一系列研究成果究竟对她未来的职业发展有什么作用。
“所以,归根结底,要想有一个良好的职业发展计划,从大学第一天进校门开始,就一定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努力,虚心求学才能在抓住机会。”
话锋一转,王鹏语气突然变得愤慨,“可是现在,瞧瞧你们,啊,作为全国排名第三的顶尖大学学子,一个两个,嚯,全挤在后排,上课态度极其不端正,这像话吗!”
越说越生气,留着地中海发型的王老师挨个点过第三排稀稀拉拉坐着的几位同学,边指边说:“你、你、还有你,坐没有个坐相,懒懒散散,双目无神,萎靡不振,上课就偶尔抬两下头,快四十分钟了还抱个电脑不撒手,不用看我都知道你们压根没听!”
“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就是温室里的花朵,吃不了一点苦,做科研也没耐心,还看不上当螺丝钉的工作,天天就想着投机取巧走捷径。要我看,你们离‘失落的一代’也不远咯。”
王鹏边摇头边往教室后面走,教室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关电脑收书收手机的声音。说完他就转身走上讲台翻到PPT第二页,俞霁觉得很无聊,摁亮手机随手点进一个软件打发时间。
“今天我们讲第一课,自我探索。”话音未落,上半节课的下课铃就响了,“那先休息吧。”王老师拿起保温杯一屁股坐到讲台后面的凳子上。
教室还是浸在压抑的安静中,没有人起身,没有人出去。俞霁划着手机放空自己。她很不舒服,讨厌任何人用“失落的一代”这种听起来既没有希望也没有盼头的词来形容她和同龄人,十八年刻苦,十二年伏案,从来都是为了一个富有希望的明亮未来。
“高定版迈巴赫S680,欣赏一遍就够了!”
麦克风没关,男销售热情的声音从讲台传出,一时间响彻全班,周围压抑的笑声此起彼伏。
“看不出来,王鹏还挺有志向的。”俞霁听到一个男生嘲弄道。
“不是都说他之前投资房产爆大雷了吗,前几届学长学姐可无语他每次上课就开始吹嘘什么自己买了南城双子塔旁边的千万豪宅,今天丁点没提,光把二十年前的老黄历都翻出来说个不停。”另一个男生语气幸灾乐祸。
大学校园里虚虚实实的小道消息传得最快。俞霁依稀记得之前听人吐槽过有个大职规的老师爹味重爱说教,不过这门课是内置课,学分不高,她后来也就没操心。
现在当事人表示,后悔,就是后悔,非常后悔。早知如今,悔不当初啊。坐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胜过度日如年的煎熬。
俞霁烦躁地拨拉手机屏幕,漫无目的地开启数字游荡。微信突然弹出来一条新消息,俞霁迅速点开,刚翘起的尾巴又没精打采地掉下去——班主任临时通知周四晚上七点开班会。
“你们看群里消息了吗?”俞霁推开宿舍门发现三个舍友都在。
“一起走呗,等吃完饭也没剩多少时间了。”胡青梦提议。
“我要去教西打印个文件,你们先走。”周子曦说。
“好滴。”俞霁说。
六点三十五,俞霁盘算走到学院楼也就十分钟,于是准备拿出眼影腮红浅浅补个妆。今天中午吃完饭还有空余时间,心血来潮试了试新买的草绿色眼影,恰好和嫩黄的粗花软呢外套很搭。小鱼同学午休起来照镜子非常满意,原地蹦两圈开心地戳了戳笑起来若隐若现的小酒窝。
“大小姐,快点。”吴梅拍拍门板,不耐烦地催促道。
“来了。”俞霁回神,放下口红拎起包追上去,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走那么早。
胡青梦先下楼洗衣服,俞霁扒着洗衣房的门框往里瞅,看见胡青梦蹲在最里面的洗衣机前玩手机。
“你们这么快就下来了?”胡青梦有些吃惊,“我这边还要等三分钟呢。”
“没事不着急。”俞霁笑了笑,说:“垃圾桶在那边,我先帮你把垃圾一扔吧,估计我过来时间差不多刚还。”
“哇塞真是太谢谢霁宝啦!”胡青梦高兴地递过脚边的垃圾袋。
“没事。”俞霁现在不想和吴梅待在一起,下楼时一直阴阳怪气,她说今天降温好冷吴梅说她太娇贵,暗藏的敌意简直莫名其妙。
“同学们好,很抱歉我今天中午接到学院通知本周各班必须召开一次班会,消息发得实在仓促,不过今晚人基本上来齐了,只有一位同学周五有晚课请假。”
俞霁所在的计算机三班一共有二十一位同学,班主任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生,刚刚硕士毕业还带点学生气的腼腆,俞霁总觉得她很像儿歌里的小黄鸭。
“清明节马上就到了,不少同学可能有出行计划。所以我们班会第一项,就是老生常态给大家再次强调一下安全问题……”
班主任虽然看起来腼腆,开班会时那叫一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俞霁悄悄在桌子底下多角度环绕式欣赏新做的猫眼美甲,看来这次又是保底一个半小时才能结束。
“第二项就是同学们的学业,这个我知道大家不爱听但我还是得说……还有上学期的同学们各科成绩我都已经收到,几家欢喜几家愁,有的同学成绩名列前茅,有的人在补考边缘苦苦挣扎。”
俞霁对着墙上的钟表发呆,她不理解,怎么上了大学成绩还是会被反反复复耳提面命。明明高考前长辈们都说,上了大学你就自由了,大学可是人生中最潇洒的时光。
是她上了一个虚假的大学吗?
为什么大学和想象里的完全不一样呢?
为什么大学里成绩还是如影随形呢?
成绩真的非常非常重要吗?
无形的枷锁笼罩在这所学校上空,压得人喘不上气。社团,比赛,大家都在宣传竞技场中的胜利;综测,绩点,大家都想拼命保研;考公,考研,大家都说本科出来是找不到工作的。
俞霁以为上大学是踏上实地的靠岸,结果进来一看,大雾茫茫,苦海无涯。她喜欢潜心钻研,喜欢探究现象背后的无数个为什么,喜欢独行,喜欢规划,喜欢自由的生活。
现在她被裹挟进时代的大潮,线上线下,嘈杂的声音在耳边轰鸣,各执己见,好像什么都对,又好像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
电子洪流冲散人群,也让她的心四分五裂。
年少时听无数人说过大学的好,现在她大一,听到保研的催促,感受到就业的压力,看到牛马一样的命运。好像生活给了她无数选择,又好像这个时代只留给她一个按钮。恨不起,爱不得,这是一个寻常的时代,也是一个全新的时代。
年青一代的前途在哪里,未来又将通往何方。俞霁始终记得当年感触颇深的那段话——《新华字典》1998年修订版:李华考上了北京大学,张萍上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高速发展的时代即将过去,人口红利慢慢消失,世界掀起逆全球化大潮。时代大潮落到每一个普通人头上,状若鸿毛,重若泰山。
在这个不需要年轻人扛起枪保卫祖国的和平岁月,在这个高速发展信息爆炸的互联网时代,年轻人——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又该照亮何方的希望?
俞霁牙牙学语的时候,妈妈给她念: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
俞霁常常张开漏风的小牙问:妈妈,为什么井底之蛙不会跳出来呢,这样它就可以看到完整的天空了呀。为什么夏虫不可以多活一段时间呢,这样它就可以看见冬天的雪花了呀。
妈妈摸摸她的头,笑而不语。
年少懵懂,以为生来自由。如今滞涩的迷茫堵住胸口,才发现原来只是一支随风飘荡的芦苇,思想被禁锢,走不出自己的路。
“在这里我要重点表扬俞霁同学,上学期专业成绩排名第二和综合测评排名第四,非常非常值得鼓励,希望大家都能搞好学习,努力保研……”
“小鱼同学棒棒的!”胡青梦捅捅还在发呆的俞霁,在角落里悄悄伸出大拇指,夸得真情实感。
“谢谢。”俞霁回过神,勉强笑笑,她不知道这些数字有什么用。一道令人不适的视线,俞霁回望,是前一排的吴梅,她扭过头,有些僵硬的笑容里泄露出一丝嫉妒的意味。
“恭喜啊,大小姐。”她说。
“谢谢。”俞霁无波无澜,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
这里的日子没什么值得期待的,除了七天后的音乐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