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缭绕中,一个婉兮清扬、眉似新月的女子独自坐在空旷的圆桌之前。
“小二,菜怎么还没上啊?”逢皎没好气问道。
她已经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了,虽说这醉茗楼确实是人山人海,可她也实在是有些不耐烦了。
她两手撑着脸,百无聊赖地倚靠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盯着面前忙活的小二。
小二正给一旁的桌子上菜,两手端着盘子回头看她,脸上立刻堆起笑容,满面春光回答,“客官您先别急,我这就去后厨给您催催去。”
酒楼里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人声鼎沸,水汽蒸腾。
“完全看不出这是荒年啊”,逢皎感叹。
忽而她耳中一阵嗡响,惹得她不禁朝下看去。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避开门卒跑了进来。他不顾旁人拉扯,直直跪下来求面前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
“舅父,求…求你再给我一些钱吧”。
那个中年男子摊开双手一脸无奈说道:“不是我不给,是你母亲早已分走了属于她那一份了,况且这是你此月第三次来了,先前两次我都给了,可别不知好歹啊!”
“可…可是…”他话还未说完,便被两旁侍从架起来,预备着扔出去。
酒楼里热烘烘的,水雾蒸腾,炉火烧得正旺,可外面一片冰天雪地。也正因过早的连日降雪导致粮田尽毁,农民没能储备下食物。
他衣着单薄,身形瘦小,没饿死是幸事,没冻死也是万幸。
逢皎看着他挣扎不开,脸色越发苍白,满眼愤恨与不甘。
她斜睨了一眼,从他那双平常的眼眸中窥探出了些不同寻常的神情。
她莫名勾唇笑了笑。
“真的好吵。”逢皎站起身来,简单吩附了小二几句便走下楼去。
他感到吃惊。
所见之处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仿佛时间被凝滞。他挣脱身旁两人,向前望去,一名羽衣翩跹的女子正径直走向他。
“我可以帮你救她”。
她莞尔一笑,带着些蛊惑的意味,说着在旁人看来无厘头的话。
“你……你在说什么,你是谁?”他神色惊恐。
“我是神,你的欲望太大声了,吵到我了,所以我决定帮你啊”。
她笑容靥靥,握了握手,他再睁眼就又回到了那间熟悉的菩萨庙里头。
“迦耶”。
逢皎轻唤了一声。一个披着黑色斗蓬遮住相貌的女子忽而从暗处虚空中走出来。
“呦,真在,父神还给你下了隐术,不想被我发现么?那现在怎么又肯出来了?”
她冰凉的指尖碰上迦耶的下颚,挑起她俯下的头,皱眉轻嗤。
“主神唤,不出为罪。您在下界历游,他总是担忧的”。
迦耶一副卑者姿态,鞠躬行礼。
“那是云殿的规矩”。
接着她话锋一转,问道:“你会演戏吗?”
迦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反倒反问,“您真的要救她吗?可她的灵此刻约已到了无间。”
“区区一个人灵,迦耶大人办不到扯她回来么?”
“是”迦耶应道,随即转身隐去。
半响,逢皎才慢悠悠地来到了菩萨庙。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座庙外观虽破败不堪,但往里走,倒像是一间正常人家的居室。
有简易的炉子,锅碗瓢盆,还有一张木床。屋子干干净净的,四周没有任何蜘蛛网,床上躺着一具女孩的尸体。
女孩同样瘦骨嶙峋,衣着单薄,很难判断是冻死的亦或是饿死的。
逢皎不动声息地在旁边等了一会儿,直到紧紧握住女孩手的少年从低头啜泣到满眼惊喜。
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女孩,穿着满身补丁的粗麻衣服,正用十分不解的语气说道:“我明明已经走到了奈生桥,怎么又回来了?”
逢皎察觉她话里的责备,连忙把矛头指向一旁傻乐呵的约十四岁的少年余梁,一脸陪笑。
“是他,是他求我拉你回来的。”
此刻已经回到人间隐在逢皎身后的迦耶多少有些感到无语。
“明明是你自己爱管闲事,主动要帮的好吗?!”
但这毕竟是主神,虽然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她也不好多说。
女孩眼底波澜翻涌,走近余梁,由上至下仔细审视了他一番。
“你付出了什么作为代价?”
“没……没有,”他张开双臂大方展示着自己,“我好着呢” 。
女孩不停问东问西,余梁也耐心地一个个回答着。
而此时逢皎百无聊赖坐在全屋唯一一个木椅子上,迦耶在旁侧站候着。
“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没回答。
“喂喂,你还可是藐视主神啊,按云殿的律可是重罪……”
……
迦耶在一旁维持着假笑,沉默地着这一切。
云殿的律法就是这样,虽说她是神,大可藐视人间,但在主神面前却如同人之于神一般的蝼蚁。
神大多不会亲自下界,一般是指挥仙侍。像逢皎这般喜欢游走世间,敢于游走世间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和她一起在世间行走,一方面是她□□,还有一方面或许是对她很好奇吧。
她是个很奇怪的主神,不同其他神总隐在域之中,不沾凡因絮果,她会一遍遍走过人间,会时常对一些小事牵肠挂肚,会记得哪怕微不足道的普通凡人,会因为心情不好而牢骚,会和你拌嘴……
不同于其他神有看生硬的七情,她像个活生生的人。
以致于她有时也会一时忘记她的身份,从而“口出狂言、出言不逊”,反应过来害怕她会生气,但她却只是露出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
她同她是何时相识的呢?
她不记得了,但自她有清晰记忆之始,她们就结了神契。
从此如影随形。
反应过来的时候,少女终于问完,逢皎也已经站起身来。
“您做什么”,她慢半拍问道。
“带她走”逢皎的声音无波无澜。
转而她对着那女孩开始说话:“你接下来还要继续留在这儿吗?想跟着他再死一次?”
女孩紧咬下唇,脸色发白,哑声问:“凡世好苦,你说你是神,我能跟你走吗?”
她瞧着她面冷心却不冷,嘴硬心软。那男孩怕是自己的命都难以保全,大概是顾不上她了。
突然听她这样放低姿态请求,逢皎忍不住露出笑意。
“那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的名字”,逢皎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面前女孩不知为何突然脸颊微微泛红,用极轻柔的声音回答她。
“我……他唤我阿殷。”
逢皎回头望向那男孩,“你知道她姓什么吗?”
余梁讪讪回答:“阿殷父母早亡,还未来得及给她取名。我爹娘便以她父亲的姓来唤她阿殷。”
逢皎皱眉覃思。
“既然你都决定要同我走了,不妨我给你取个名字?”她提议。
阿殷侧首,看了看呆呆盯着自己的余梁,叹了口气。
让他替她取名是指望不上了。
于是她点头表示同意。
“殷疏如何?不为世俗所累,追寻宁静与自由。”
阿殷颔首,斟酌了会儿。她没有读过书,但却觉得“疏”字同她的期许很贴切。
于是喃喃自语:“殷疏,阿殷、阿疏。”
“那么我就叫殷疏,谢谢你。”她少有地露出开怀真诚的笑容。
离开之际,殷疏还是有些担忧。就算她的离开给余梁减少了一些吃食上的负担,但这个连粥都会轻易煮糊的傻子真的能在这凡世独自活下来么?
她很明了自己不可能得寸进尺地央求这个叫逢皎的神明再施舍些帮助,但自己身上又确实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逢皎看着她,哑然失笑。她顿觉心事被看穿。
“没事的,他也会活下去的。或许人间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寒冷。”
逢皎俯身抚了抚她冻得仿佛要渗出血丝的脸颊。
殷疏仰头,盯着逢皎,又低头看了看眼前瘦弱苍白的余梁。
“嗯”。
她觉得自己的痛楚和担忧好像减少了很多,不论是整颗刺痛的心脏还是只是被冻伤的面庞。
一股巨大的暖流整个贯穿了她的身体,她在严寒之中突然发觉很暖和。
她的脸很烫,面颊依旧红得像在滴血。
余梁仍然傻呵呵地笑着,她却忽然觉得眼睛突然好酸。
她不知道该怎么告别,也从来没有告别过,于是有些别扭地朝他挥手。
“等我回来见你”这句话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还有“谢谢你啊,不知名的神仙”。
她们走了,仿佛转瞬即逝。
逢皎赠给余梁良田,室屋和二十两黄金,以及一句话。
“等你名动京都,我就会把她还给你,这些是给你的本金,加油哦!”
“您真的要带一个凡人回无间界,为什么?”迦耶疑惑不解。
“让她拜晏珩为师,继而成仙,就可以替我做事了不是么?”
“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仙可并不稀缺。”她仍不解。
“可我看她天生仙骨,若是轻易死了,岂不浪费?”
“而且难道你不觉得这个场景、这个桥段,很熟悉吗?”逢皎笑意漾开。
漫山遍野的石海花,让人看得有些恍惚。已经到了无间界,迦耶噤声不再询问。
逢皎低头去看被自己牵着始终一言不发的殷疏,然后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指向面前的一扇十几丈高仰头不见其顶的石门。
“那扇门之后如果出现一名仙,便是我为你寻的世中独一的师父”,逢皎有些骄傲地说道。
殷疏听后懵懂地试着去推开门。
不待她使劲,门便“呯”一声缓缓打开,移动带来的巨大的冲击震起层层的尘埃。
于是在一扇石门后,殷疏见到了至今所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
他衣袂飞扬,笑眯双瞳,眸笑成线。
但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到矮小的她,只是在他忽然凑近逢皎的时候,她的额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他的腿。
“皎皎!”晏珩眼笑眉舒地喊。
接着他忽然脚步一顿,低头看到了一个瘦骨嶙峋,却穿得十分厚重的女孩。
看向她时依旧满眼笑意,殷疏忽而心一恸。
察觉到晏珩重新凑近的脸,逢皎一把抽过他手中攥着的折扇,用扇子抵着他的胸口。
“别闹了,注意点形象好吗。这是我为你寻的天生仙骨的徒儿。”
晏珩看到她拿着那把扇子用来抵住他前进的步伐,眸光灰暗一瞬却转瞬即逝,“这是我送你的归界礼,正好就拿着吧”。
“不过我何时说过要收一名徒儿了?”
他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双手环抱交叉在胸前,眯起眼低头审视着,神色有些愠怒。
“唉呀”,逢皎展开扇子在旁边给他扇风,讨好道,“就算是帮我个忙,而且她天生仙骨,你教起来也容易,这不是轻松到手的功德吗?”
“那你为何不自己教?”晏珩没上套。
逢皎为他这个问题呆了一瞬。
“因为我此生只会收一个弟子。”
“你可不只这一生,于凡人而言,你有无数生。”
“可我不会死,记忆没有中断,不就是一生吗”,她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继续问道,“而且我日理万机很忙的。难道不是吗,仙长?”
晏珩盯着她定定地看了几秒,不知在想些什么,旋即手指抬上眉心轻敲了两下,无奈地垂眸浅笑。
“好吧,我只教到她成仙,之后你便来领走她”。
晏珩牵起殷疏的袖子,连袖口都毛绒绒的。
“无间界不分四季,不会冷的。”
他边说边将她的棉袄变幻成轻纱衣裙。
殷疏还没有反应过来,感觉身体变得很轻,然后被带着好像走了很远。
身后逢皎的声音一点点渗入她的耳朵。
“要乖乖听师父的教诲,他很和善的。遇到危险就捏碎玉佩。”
她张开手掌,对着一块突然出现的雕刻着精致花纹的玉佩出了神。
师父刚说得闭门不出修炼直至成仙。
她年岁尚小,还以为自己已经贫穷得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也犯不着告别。
结果一天之中就连续告别了两次,甚至都没来得及好好告别。
“还有他,他等得了这么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