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汽车轮胎咔咔经过减速带,米浮衍一瘸一拐跑到餐厅边的落地窗后面,正好赶上尹少煊驾车经过。

    漆黑的车窗缓缓落下,尹少煊见到米浮衍,嘴角衔了笑,“我去停车,在超市买了火锅底料,晚上吃火锅。你手上拿了什么东西?”

    “没什么。”米浮衍抬起右胳膊朝他招了招手,攥了符纸的左手隐在背后,“我把水烧上,你回来刚好能开。”

    尹少煊开车没入地下车库黝黑的洞口,昏溟的天色剥去了万物的色彩,独留下灰蒙的底色。

    米浮衍盯了车库入口,心脏砰砰直跳了三十几下,确定尹少煊不会杀个回马枪后,一把推开阳台的玻璃门,拔腿就跑向后院。

    繁盛的树木的枝条挂住了他的外套,他胳膊一抽金蝉脱壳似的丢下外套,中途还扯坏小路两旁的蔷薇丛挡在路中间。

    轰隆....轰!

    暴雨姗姗来迟,劈头盖脸把米浮衍全身浇了个遍。

    泥泞的土路打滑了三四下,还跑脱了只鞋,米浮衍来不及捡回来,忙不迭往郝云来挖的地洞跑。

    这不是最好的时机。

    尹少煊回来不过三四分钟。

    但米浮衍一刻都不想在这个房子待了。

    他躬身钻进地洞,撕开墙纸,洞口小得只能匍匐前进。

    “哎呦我的妈呀,累死了...”米浮衍爬着爬着,洞穴渐渐开阔了,“应该是快到头了。”他心想着,动作也快了不少,三五步从洞里钻了出来。

    “咦?这是造了个房间?”米浮衍爬出来以为是山洞,海浪的声音很近了,周围伸手不见五指。

    他摩挲着墙壁,墙上光亮冰凉,像是贴了玻璃。

    “谁往墙上贴玻璃...”米浮衍纳闷,摸来摸去全是滑溜溜的玻璃,这是到什么地方来了?

    咔嚓!

    米浮衍差点被一块凸起的石子崴了脚,他用力一踢,反倒让四周的墙壁全亮了。

    “啊...这是...”

    墙壁被安了几千个小尺寸的显示屏,滚动播放的视频在纯黑的房间里刺得双眼发疼。

    熟睡的米浮衍,

    吃饭吃太快被噎到口呼吸的米浮衍,

    雪山小屋因为害怕野狼而全身缩在被窝只留个红鼻头在被子外面的米浮衍,

    亚马逊河上戴宽沿草帽手执花束笑得灿烂的米浮衍,

    ....

    ...

    十几秒的视频循环播放,依旧是琳琅满目,看都看不过来。

    米浮衍仰头,天花板上竟然都贴满了屏幕,开心的他,难受的他,幸福的他,忧伤的他,生气的他,疲惫的他,几乎每一天都被录了下来。

    “这都是...谁拍的?”

    米浮衍咂舌,一个显示屏按六十算,这个房间也至少贴了六十万!

    “不对不对,郝云来穷得都要当老鼠了,哪里有心思建这么个鬼地方?他不是说这里一直通向海边么?怎么就到头了?”

    米浮衍疑惑万分,但还是仔细摸屏幕与屏幕之间的缝隙,不断变化的视频跳动在小小一方屏幕当中,指尖抚过发热的屏幕,“这...太奇怪了。”

    就像是自己在摸自己。

    “舅舅,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呀?”阴魂不散的声音从米浮衍的身后响起,“你没烧水。”

    米浮衍转过身,手打掉了一块屏幕,正好落在脚边,有些心虚地说,“没烧水...那你烧一下...又不是小孩子了...”

    “可是说要烧水的人是你,说要和我一块吃火锅的人是你,说会等我回家的人是你。”尹少煊红了眼眶,“说谎的人也是你,我哪里做得不好,坏到让你想走?”

    “你少装受害者了,你非法限制我的人身自由,谁知道精神稳定还是不稳定,我寄人篱下,可不得听你的?要不然你哪天不高兴,说揍我就揍我...”

    “我不会打你,舍不得。”

    米浮衍叹了口气,“我累了,从一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一门心思放在我身上,有这功夫好好对待...”

    “跟我回去...我开车送你回家,你的房子。”

    “晚了,而且就算我回去,你照样会在我身边,没有任何意义。”米浮衍苦笑,“尹少煊,你搞砸了一切。”

    他松开左手,两根指头夹住被掌心的汗水泡得晕开的符纸,“圆通方丈给我的神符,说只要咽下去,还有机会拨乱反正。”

    “别...!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别吃!”尹少煊看见符纸,肉眼可见的紧张,他提脚准备冲过来,米浮衍把符纸放在嘴边,

    “别过来!过来我就吃了!”

    “好,好,你别激动,我们回去坐沙发上慢慢谈行么?给我改过的机会,我是逼你太过,也强迫了你...我再也不碰你了。”

    “没用的,就算我回去,公司也好,我们的关系也好,都回不到以前了。”米浮衍垂眸,苍凉一笑,“尹少煊,我们从头来过吧。”

    卫生纸遇水则化,墨水的松脂苦涩了满嘴,尹少煊扑过来的身影虚化成白光。

    结束了么?

    “这是,来了哪里?”米浮衍的身体轻盈了许多,面前有一扇红色的门。

    门是半透明的材质,隐约能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外面。

    可他的声音清晰得宛若耳边低语,“该醒了...”

    “你是谁?”米浮衍直截了当发问,前面两次这人说话他都没来得及搭话,“为什么老是叫我醒过来?我可曾见过你?”

    那人长叹一声,“装睡的人永远叫不醒...”

    门外灰色的身影渐渐缩小变淡,像是那人要走远了去。

    “别走呀,你这人真是,说话没头没尾的,把话说清楚了再走!”米浮衍着急推门出去。

    门推开后,海浪声,人群的交谈、碰杯、欢笑声,灿烂的阳光,连同穿燕尾服的尹少煊降临在他眼前。

    米浮衍向后退了一步,尹少煊的身形高大如泰山,他仰头到脖子肌肉酸痛都望不到尹少煊的眼睛。

    米浮衍低头看了看脚下软绵绵的草地,提了脚尖划圈,绿色的草地下面浮出奶白色的土壤。“像奶油一样。”米浮衍心想着看了看左右,竟然在桌子上,“我变成小人了?”

    “别怕。”尹少煊的气息像一阵飓风,吹得米浮衍站不稳连连后退,后背抵在红门上,他扭了扭门把,门上了锁左转右转都推不开。

    尹少煊伸手,宽大的手背悬浮在米浮衍的头顶,米浮衍还以为尹少煊要打他,害怕得抬起胳膊格挡。

    过了三秒,什么事都没发生。

    米浮衍松开手,睁开眼发现刺眼的阳光不见了。

    原来尹少煊在给他挡阳光。

    米浮衍看了看穿西装、面容稚嫩的尹少煊,很快想到这是在他十八岁生日宴上,郝云来当面与尹淮恩对质,自己带着一群保镖去了海边的灯塔,准备把郝云来丢海里。

    尹少煊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生日蛋糕旁边...好可怜。

    小可怜蛋将手挡在嘴前,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米浮衍将嘴边“尹淮德”三个字咽回肚子里,万一待会儿放大版的他回来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冷静了三秒,米浮衍发觉尹少煊明知故问,他又没换衣服,尹少煊能不认识他?

    “你认识我的。”米浮衍说。

    “我没见过你。”尹少煊斩钉截铁道。

    “真的?”米浮衍有些疑惑,难不成他吞了符纸,变回原来的样貌了?“...那你也不用认识我。”

    “既然你认识我,应该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尹少煊落寞地垂眸,眉骨在纤长的睫毛洒下细雾似的阴影。“我身边空无一人,连许愿都没有人听。”

    米浮衍见到尹少煊这样,戒备心瞬间瓦解,“你别难过了...你许的什么愿?”

    “你对我真好,”一行清泪从尹少煊泛红的眼眶滴落到桌沿,“我的愿望是想知道你的名字。”

    “...好吧,”米浮衍心想这世上也不会有除了郝云来第二个人知道他的真名,再说了知道也没用,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米浮衍”。

    “我叫米浮衍。”

    米浮衍话音刚落,背后怎么都推不开的红门突然向后倒去,他掉进巨大的黑洞,被莫名其妙的冰凉的水包裹着,像一张掉进马桶里的纸被冲进了下水道。

    米浮衍在水中拼命挣扎,狗刨着向上滑,咸涩的海水流进嘴巴,快要没氧气了...

    “呜——哇!”

    米浮衍终于在肺榨干的前一秒浮出水面,层层重叠的海浪一波接一波推着他送到岸边。

    米浮衍哆哆嗦嗦爬到礁石,侧身躺在石头和砂砾之间。

    “这是又到哪来了...”碧蓝的天空,几只海鸥盘旋呕鸣,他仰面歇息了一阵儿,攒了点力气直起身。

    东边的灯塔还没拆,完好无损,屹立在海岸延伸出去的布满青苔的平地,沙滩上停了两辆银白色的越野车。

    “我去...还真是穿到十八岁生日宴的时候了。”米浮衍赶紧趴下身,千万不能让正在灯塔的自己给发现了,可不就撞号了?

    哗啦,哗啦啦...

    一阵狂浪拍击岸边的礁石,溅了米浮衍一身,连带填满了礁石的坑洞。

    “咦,刚好!”水坑亮晶晶映照碧蓝的天空,形成天然的镜面。

    米浮衍把脸凑了过去,不可置信摸了摸脸,真的是他原来的模样!

    他下巴正中有条凹缝,二十岁那年莫名长了颗浅棕色的痣。

    “难怪尹少煊认不出来...”巨大的欣喜从头浇到尾,米浮衍大喜过望,“这下好了,终于可以名正言顺跑路了!”

    他贴着礁石一路小跑到马路边上,挥手示意搭顺风车,可是往来的车辆一点也没搭理他。

    也对,谁会为了个全身湿透的男人踩一脚刹车呢?

    米浮衍心灰意冷,沿着马路牙子往前走。

    一辆路虎极光疾驰而过,米浮衍眼见着那辆车的红尾灯迅速亮起,向右打方向停靠在马路边上。

    清脆的女子的声音响起:“上来吧!太阳都快下山了,一个人在大马路上晃多危险?”

    “谢谢,你真是好人!”米浮衍上了车才发现是熟人。

    “我叫温冬娜,你等下,我后备箱放了毛巾和干净衣服,给你拿一套。”温冬娜推门跳下车,打开后备箱,把衣服、毛巾扔到后座,“你在车上换吧,我在外面等,你换好了告诉我声。”

    “太感谢你了。”米浮衍三下五除二换好了衣服,头上裹了毛巾,“我好了,你上来吧!”

    “动作还挺麻利的。”温冬娜上了车,系好安全带。

    “那可不,你车没熄火,我怕耗油太多。”

    “这不要紧...倒是你,怎么一个人在大马路上转?你是来这旅游的?”

    “我是背包客,一个人到海边,结果失足掉进海里,为了脱困我解开了背包,好不容易捡回来条命,手机、食物、矿泉水、手电筒、指明针全丢了,只好靠记忆沿着马路走。幸亏遇上人美心善的姑娘。”

    “没错,今天你遇上我是天大的好事。半年前这条马路出过人命,一个抢劫犯伪装成背包客搭顺风车,把拉货的夫妻俩给咔嚓了,听说司机妻子还怀了身孕,这之后没人敢在路边上捡人了。”

    “你不害怕?”

    “我害怕啥?”温冬娜呵呵一笑,右手掀起上衣的一角,露出腰带系的□□,“该害怕的是强盗。他们要是敢抢劫,我就两下把他们咔嚓了,也当是给那遇难的小两口报仇雪恨。”

    “你还挺有社会公德的。”米浮衍擦了擦冷汗。

    “你不是强盗吧?”温冬娜的话满是少女的天真。

    米浮衍连忙摇头,露出大臂孱弱的肱二头肌,“你看我这小身板,也不是当强盗的料啊!”

    “我看你也不像。”温冬娜说,“我刚参加完一个小毛孩的成人礼,要开车过去剧院,你跟我一块过去?”

    “市中心的大剧院?”

    “对,我新排了部剧,罗密欧与朱丽叶,要不要一块去看看?”

    “我就算了吧,你借我两百,留个手机号给我,等我回家手机买好了把钱还给你。”

    “哎呀,你就当陪陪我嘛!都没人陪我一块去看,我可是熬了大半年才排出来的剧,一个二个都有事去不了,无聊死了!”温冬娜抱怨,“其实我们过去也就看个结尾,大概一两个小时就结束了。”

    “...那好吧。”米浮衍不想拂了温冬娜的面子,毕竟他身无分文,还要借她的钱。

    况且,他倒是也想看看温冬娜能把罗密欧与朱丽叶重新改编成什么样子。

    “哦!朱丽叶,死亡的沙土掩埋了青春的你。

    你可曾忍心让我亲手将你掩埋?

    我买来致命的毒药,就让我陪伴你左右。”

    罗密欧丢下铁铲,从深蓝色的夹克内兜取出墨绿色的药瓶,一饮而尽。

    “罗密欧是个男人啊...”米浮衍和温冬娜坐在二楼包厢,他盯着罗密欧的喉结看了半天。

    “怎么了?罗密欧不能是男性角色?”温冬娜挑眉,咔嚓一声捏碎了手里的山核桃。

    “呃,不是,我之前看过一个访谈节目,好像是一个特别有名的剧作家,她说罗密欧与朱丽叶要是两个女演员来演,可能...嗨呀,我胡说八道了,男的也挺好,你怎样安排都有道理。”

    “嗯...”温冬娜将满手的山核桃碎扔进垃圾桶,身体靠向米浮衍,右胳膊穿过米浮衍的腰侧,半搂住他。

    少女温软的身子不禁让米浮衍一僵,他动都不敢动,温冬娜又缠得紧,乌黑的长发的香味萦绕鼻尖,他不自在地恳求:“冬娜,你这是做什么?松开了。”

    “我不,你伤了我的心,还要推开我,让我更伤心呀?”温冬娜拱了拱脑袋,往米浮衍靠得更厉害了。

    舞台中央,石灰色的坟墓后面缓缓走出一个穿蕾丝白衬衣、绛紫长袖外套的男人,他扑倒在昏厥不起的罗密欧身上,哀嚎道:

    “啊!我的罗密欧...死神从我手中夺去了我的挚爱...

    看看这空瓶,谁给你的毒药?是你的父亲、仆人还是命运?

    我要把你的长眠之地变成胜利的坟墓...

    你等等我,等我报仇雪恨,速来与你相见。”

    “不是,这是...?”米浮衍指着大杀四方、站在血瀑当中的紫衣男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朱丽叶。”温冬娜帮他说出后半句话,颇为满意地说,“怎么样?朱丽叶醒来发现他的挚爱被谎言害死,怒而清算了罗密欧全家,之后一头撞死在罗密欧和他的坟前。”

    米浮衍眼睁睁看着大理石坟墓裂开,一蓝一紫两只虎斑蝶从殉情人的坟墓飞出来,盈盈缠绕双飞,惊得目瞪口呆,咳嗽一声赶紧夸赞:“不错,不错,真是惊世骇俗的爱情,比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还要感人肺腑。”

    “我也这么想,梁山伯早在祝英台身份暴露前喜欢上了自己的同学。”

    “看个人的理解吧,我倒是觉得梁山伯更看重祝英台洒脱的灵魂,性别倒没那么重要。”

    温冬娜抬头,葡萄似的水灵灵大眼睛炯炯,“你真这么想?”

    “对啊...怎么了?”米浮衍被温冬娜盯得有些发麻,目光躲闪到一边,“我的手压麻了,你能松开点不?”

    “好哇,我们去泡温泉吧!”

    “我不去了,你给我点钱,我自己回去了。”

    “啊?别这样,海水有腐蚀性,要尽快洗掉哩,不然身上的皮一层一层往下掉。”

    “我到酒店也能洗,冲干净就行,我皮糙肉厚的,掉两层皮不碍事。”

    “我们泡温泉的地方就是度假酒店,泡完之后休息一个晚上,我第二天送你回去...咦?你为什么要住酒店?你家不在A市?”

    “...嗯对,我住在B市。”米浮衍想起来尹淮德的房子是不能去了,幸亏之前在郊区囤了一套,上的密码锁。但他不愿透露更多信息给温冬娜,免得节外生枝。

    “那不刚好,你好好休息一个晚上,明天我开车送你回去。”

    “我在A市还有点事...”

    “什么事?”

    “私事。”

    “哦...”温冬娜无视了米浮衍话外的拒绝,“那我也送你过去。”

    “既然你坚持的话,好吧。我要去一趟太虚山。”

    “哈哈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度假酒店就在太虚山脚下!命中注定你要去泡温泉,跟我一块去吧!当是放松放松。”

    “这么巧...可是我没身份证...”

    “这事你不用管了,我帮你解决。”

    “一间?”

    “两间,你想一间?”

    “没,我就顺口问下...多谢。”事到如今米浮衍实在不知道用什么理由拒绝温冬娜,他身无分文,连身份证都没有,离开温冬娜寸步难行。

    当晚八点,米浮衍冲完澡,裹浴巾往户外的温泉池走。

    他掀开门帘,浴池两旁的树上挂了澄黄的竹灯笼,偌大的温泉池弥散热雾,人一走近薄雾就散了,温冬娜露了半边香肩,长发湿漉漉贴在白皙的后背,她背对着米浮衍说:“来了?动作好慢,我都泡了好一阵儿了。”

    米浮衍本来想折回去看是不是走错男女浴池了,结果脚底一个打滑,重重摔在地上,尾椎骨的刺痛让他大脑瞬间发空,傻愣愣趴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怎么了?”哗啦啦水声一阵,温冬娜转身过来,胜雪的香腮泡出了霞红,眼底满是关切,一手扶在浴池边,正欲起身,“我来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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