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龄第一次见徐来是在一个冬天,那是许来第一次来到上海。
那年的上海难得的下了雪。真正的干雪,大雪芳菲,晶莹碧落。许多人一夜醒来,推开窗,发现枝叶上已经有了一层薄冰。人人都哈着白气,看着它们向上飘,眼里透出一丝茫然。老人都摸索着墙歪歪斜斜地走在路上,脸上都带着一丝微笑,这样大的雪多少年没来了呢?过去的黄浦江上结冰了,还能跑马车,然而今天……今天……
许龄从朋友家中往回走,一脚一脚地踩在已经有了薄冰的地砖上,踩上去有微裂的声响,像一颗心破裂崩析,除却天边月,没人知。这边都是文文细细的小招牌,就在他看了异常刺目,自己家族的发源地就单单只是异乡。
他刚到上海时才八岁,到现在已经八年了,照理说关于香港的记忆应该渐渐淡去,但那段时光的色彩太过浓烈,在他像水粉一样的生活中挂上了油画厚重的颜料,像丹霞石一样艳丽的凸出来。
刚到这里还逢年过节的回去看看,但后来就停了,隔了两年到去年才回去。家里就单母亲一个人——生了他以后她就坚决不生了。所以偌大的房子里就她带着一帮佣人近乎寡居着。她娘家里几乎不往来的,距离太远,而且她就恨她父亲她哥哥把她嫁到这里来。
前些年不过是不怎么理人,一双眼永远是冷漠的。现在更是动不动就发火,说不上两句就轻哼着:“哦,我说呢,要不就别回来。”尽管是动怒,也是以她一贯的讽刺的语气,流露出媵妾的怨恨。
今年会过去吗?不清楚。没多少天了,爸也没提起。
许龄一边想着一边踢着石子,这颗石子生的分外有棱有角,磕在地上“咯啦咯啦”的响。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冷冷的靴子踏在路上的响动。
他带着耳机,里面一点歌也没有,只是黑色的壳上跳越出月白的光点,所以清晰地知道有人跟着他,跟了他好几条街。难道是盯梢?盯他这么一个男人?路边有一个岔口,许龄就走了进去。身后的声音停了一瞬,但心还没完全掉下去,就又响了起来。他又绕回大路上,也是这样。脚步由重到轻,听得出对方落后的几步走的行色匆匆。故意多绕了几条路,那个人居然还跟着。比他矮,但很胖大。
怎么办?和他打一架?不行,爸昨天才说让他别惹事。
再经过一家西餐厅,里面黑洞洞的看不清楚,只能隐约瞧见有几对红男绿女坐在里面用叉子向嘴里喂着带血丝的肉。许龄觉得不能再走下去了,难道真让一个陌生人陪着自己回家?许龄停住脚,后面的人好像没反应过来,直直的撞上他。他不禁感叹世风日下,流氓变态一点反应能力都没有。
许龄转过头,先看见的是一件衣服,一件宽博的水貂大衣。他有些吃惊,现在这个年代居然还有人能够若无其事地穿着这样的衣服出门,衣服太显眼了,平白的出现在街上像一块浮雕。
看见了衣服再看清了脸,像管中窥豹一样,或者是从古代糊了纸的窗上戳破了一个洞,露出戏剧化的光彩。
宽阔的领子中却是一点点的脸,苍白而无血色。一头黑发被扰得不胜其烦,乱乱地扫着脸色。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点鬼气,像一株氢气在燃烧,发出苍白色的火焰。这是16岁的徐来。
“你在干什么?”许龄问。
“我在……走路?”徐来长久没说话,一开口就疑心有点干涩,推不开门似的。
许龄对徐来的印象不好,不单单是徐来跟踪这件事,而是他一眼望去,只觉得这人是个疯子,或者总有点神经质。也许来源于徐来身上那件怪模怪样的袍子,又或许他身上是大人的成分与仍是少年的成分未能调和,就会引起人的轻度紧张什么的。
走路。徐来讲完后在嘴里无声地说了一遍
“你说什么?”许龄皱眉,这人才是奇怪,在自己面前唧唧咕咕不知道说着什么。
徐来立刻像被针扎了一下,他小时候有过这个毛病:每次说完一句话后还会在嘴里无声的重复一遍,向是梦呓一般,清醒地做着梦。自己给出的解释就是“怕说错话”。可是临了的这回锅一转,不免让人有点腻心,像个天天被打的丫头,时时提防着。这毛病什么时候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也不清楚。就记得那一段时间别人老笑着问:“你干吗说完还要再说一遍?”
没想到多年未有的情形在这个陌生人面前重现了,徐来不免有点宭。
“没什么”讪讪的。
“算了,你跟着我干什么?”许龄不免有些不耐烦。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你有点眼熟。”徐来解释,可是徐来也觉得有点不像,一下就烧红了脸。
许龄只当他被揭穿不好意思,又找了这么个碍脚的理由。
两人一时都有点无话可说,也许是因为都年轻着,又都有些不像年轻人。
许龄低头看了眼是徐来,就觉得肯定有月亮,今天晚上。
“你别跟着我了,不然我报警了。”他太累了,昨天刚在家里吵完架,今天又得回去认错。
许龄走了。徐来还站的街上,冬天下雪黑得早,这时候街灯已经亮起来了,徐来有半边脸没在黑影里看不真切。另半张脸浸在灯下尽是青的青,白的白。
许龄回头看了一眼,徐来正侧着点脸,闭着眼,没发现他这一回头。这一眼也只是使许龄觉得阴森森的恐怖,像他在雪天冲撞了一个白日行的鬼。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也觉得奇怪,自己就这么放过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