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关东军突袭奉天北大营,标志着日本对中华大地侵略的开始。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日本海军第一遣外舰队兵分三路突袭上海闸北,遭遇了顽强的抵抗,于同年三月三日决议停战,并在两月后签订《淞沪停战协定》,史称“淞沪抗战”。

    小百合抱着她奋力抢来的一小袋大米,走在回孤儿院的路上。一个报童从她身边跑了过去,一边叫喊着“号外!号外!”,一边向天空抛洒传单。

    小百合停住脚步,从地上捡起一张。上面写的是中日两方将于本月二十四日在英领署举行正式停战会议的事。

    她摇了摇头,把传单折了折,收进怀中——或许院长会想看一眼。

    自闸北的第一声枪响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停战的消息早些日子就传出来了,可仍架不住人们背着大包小包往外跑,没条件的回老家,有条件的去国外,总之先离开上海。

    甚至不需要有一个陆遥来告诉他们,所有人的心里都似明镜一般,战争绝不会就此轻易停歇。

    在她公寓的租约到期之后,小百合没有续租,而是搬回了孤儿院。也幸亏如此,让她省下了一大笔钱——从去年九月之后,全国上下人心惶惶,舞厅的生意也变得极为惨淡。

    陶菁终于耐不住她父母的劝说,回老家去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嫁人。朱璇更是先她一步,早在上海没有开战之前,就和她的爱人私奔了,跑得远远的。至于具体去了哪,她谁也没告诉。

    舞厅里的舞女剩了不到一半,每晚守着仅有的客人消磨时光。哪怕跳舞,也是恹恹的,四处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

    好在之前典当首饰的钱还有不少,虽然小百合的收入也减了许多,倒也支撑得住。

    想到这,小百合不禁生出一阵庆幸——最近当东西的人太多,典当铺收都收不过来了。她那一盒子首饰若是放到现在,恐怕连原本五分之一的钱都卖不到。

    孤儿院不知不觉地到了,小百合喊道:“我回来了!买到米了!”

    这下,不仅她的弟弟妹妹们冲了出来,连他们的院长都披着外套从屋里走了出来,道:“居然真的买到了?”

    说完,止不住地捂住嘴用力咳了两声。

    小百合把大米递给孙老七,连忙去扶他:“是。您怎么出来了?快回屋里去吧!咳嗽别又严重了!”

    两个月前,外国的那位爵士通过电报传来了消息,声称他已经把上海的产业全部转卖了出去,要求孙院长在四月前把孤儿院关闭,并清走孤儿院里的所有人员。

    这消息来得突如其来,孙院长一时受不住打击,竟大病一场,直到入春才有所好转。

    他道:“没事,不用管我。你今天……是不是该去上最后一堂课了?”

    小百合道:“是。五天后就要出发了。”

    她环顾四周,院子里已经堆了不少包裹,大多是不常用的物什,冬天的衣服和这段时间陆续积攒下来的路上的粮食。

    在上海受袭之后不久,刘一平便决定关闭书店,带着愿意和他走的人一同前往赣南,投奔那里他认识的抵抗组织。

    小百合早就下定决心和他一起走,又见孙院长和她的弟弟妹妹们无处可去,便去询问了刘一平,没想到他真的同意了带上他们。

    而在几番探讨之后,刘一平最终决定把离开的日期定在这个月的二十日,也就是五天之后。

    从粮行走回来花了太久,小百合把院长扶回屋子里,顺便看了一眼表——离上课的时间不远了。

    孙老三还在外面拉车。为了节省路费,小百合走了一段路,去坐了比黄包车更为便宜的电车。

    和平书店门外照常地挂着“今日歇业”的牌子,小百合推开门,走进内室。原本就稍显局促的屋子里坐满了人,连高高堆起的杂物都被推到了墙边——在这里上课的所有学生都来了。

    然而,刘一平仿佛对这件事恍若不绝,仍慢条斯理地按照他的课单细细地讲着。

    两个小时的时间倏忽而过。

    刘一平在小黑板上写下最后一个字,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回过身来,道:“我要讲的就是这些了,同学们,下课!”

    他话音落下,可底下的人一个都没有动弹。

    刘一平在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才慢慢地道:“你们之中有些人可能仍会与我同行,有一些则与我就此别过。但无论你们以后选择怎样的人生,我都祝你们平安顺遂、前程似锦!”

    见仍无人动,又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走吧!”

    前排的一人吸了吸鼻子,起身上前,与刘一平握手。而后,桌椅碰撞摩擦的声音纷纷响起,一条长队自发地排在了他的身后。

    握完了手,学生们三三两两安静地向外走去。

    小百合则主动留下来,和钱木岑他们一起帮忙收拾屋子。没收拾多久,突然听刘一平道:“小百合,你过来。”

    小百合放下手里的凳子,一头雾水地来到他跟前,就见刘一平踌躇片刻,道:“小百合,百合花清丽芬芳,我也很喜欢。但它毕竟是供人赏玩之花,脆弱易凋。你有名无姓,离开了上海,日后与人交往,也或有不便。如果你不介意,不妨,再另起一个名字?”

    他说的话大大出乎了小百合的意料,她讶异道:“另起一个名字?”

    刘一平道:“对。这件事我已经考虑了一阵了。但你若不愿,也不必勉强。可以等真正需要时再说。”

    小百合思索片刻,摇头道:“不,您说的有道理!我现在叫小百合,难道到了五六十岁的时候,还叫小百合吗?岂不是惹人笑话!可是……那我该姓什么呢?”

    跟着孙院长姓孙吗?

    虽然院长对她算是不错,但小百合总觉得心里有些别扭。孤儿院的女孩们,从来没有和院长一起姓孙的。

    刘一平道:“不若……姓白?仍留着你‘百合’中的‘白’字,只去掉头上枷锁,唯愿你日后再无拘束,海阔天空!”

    小百合心头一热,眨了眨眼,道:“好!这个姓好!从今以后,我就姓白了!”

    刘一平道:“至于名字……”

    小百合想了想,道:“我还是很喜欢花。我听说,在北方,艳丽的梅花会在雪中绽放,就像人的血滴在雪地上一样。只可惜我从小生长在南方,从来没有见过。红梅这般傲雪凌霜,必定不愿供人赏玩,您觉得如何?”

    刘一平点点头,道:“不错!那从今天起,你便叫做,白红梅了!”

    陶菁和朱璇都走了,小百合对千乐门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她跳了最后两日舞,并把她要走了的消息告诉了仍每隔一天来上一次的谭荣名。

    听到这个消息,谭荣名脸上的血色瞬间消了下去。他连连追问小百合哪天从哪里走,小百合只笑而不答。

    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待离开的那一天。

    二十日一早,小百合早早就被院子里的笑闹声吵醒了——年纪尚小的孩子们没有离开故土的感怀,只有即将远行的兴奋。他们在推推桑桑地帮忙搬东西。

    孙老三的黄包车已经卖了,找了几个关系好的同伴帮着拉行李。

    他们此行人多,东西也多,坐火车并不方便。因此刘一平在火车站附近雇了几辆马车,等着他们前去汇合。

    小百合稍作洗漱,抱着她的最后一样行李——谭荣名送给她的收音机——来到院子里。

    孙老三正好搬完最后几个大件,擦着汗来到小百合身边,道:“应该没有别的了吧?”说着,伸出手,要接过小百合手里的收音机。

    小百合摇了摇头,道:“没关系,这个我自己抱着就好。”

    跟在孙老三身后的孙老七好奇地道:“百合姐,这么一个只会沙沙响的破收音机,你还带着它做什么呀?干脆顺路去趟当铺,把它当了算了!”

    小百合从来不让别人动她的收音机,因此,谁也不知道,它其实是能收到信号的。

    小百合摇了摇头,道:“你不明白,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自去年那一晚之后,陆遥的声音再也没有从收音机中响起,但小百合绝不会就此轻易放弃。

    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孙院长庄重地给大门落了锁,又最后深深地望了他们所有人都在其中生活、成长的孤儿院最后一眼,道:“走吧!”

    火车站离孤儿院并不算远。他们一行人成群结队地走了一阵,很快就到了。

    刘一平早就等在了车行门口,站在几辆马车边,远远地便朝他们招手。

    小百合先把收音机稳稳当当地放在马车里,正要帮忙一起装车,突然听到有人在叫她:“小百合!小百合!”

    她回过头,扫视一圈,才发现谭荣名竟站在街对面,隔着车水马龙望着她,脸色苍白至极,比小百合告诉他要离开时更甚。

    小百合心中讶异极了,道:“你怎么来了?稍等一下!”

    宽阔的大路上不时有车马穿梭而过,她趁着一个空档穿过马路,又拽起谭荣名,来到离大路远一些的角落里,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谭荣名道:“前几天我去舞厅没找到你,去你的公寓发现早换了别人,就去问了张大班。她告诉我你会从火车站附近的车行出发。但她也不知道你具体哪天走,所以我在这里等了你三天。”

    小百合一愣,才意识到在搬离公寓之后,她从来没有告诉过谭荣名孤儿院的地址。

    她心中不忍,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又是何必……”

    这不过是一句普通的低叹。然而,听见小百合这么说,谭荣名脸上却突然露出了仿佛被火焰炙烤般痛苦的神色。

    他吞咽了几下,似乎再也按捺不住藏在心底的话,脱口道:“你跟我走吧!”

    小百合一愣,道:“什么?”

    谭荣名仿佛没听见一般,接着道:“我知道,你这么骄傲,绝不可能甘心只做一个姨太太的。但如果想和你正式结合,我必然会遭到我所有家人的反对。整个社交界都会对我们说三道四,冷嘲热讽。我不想让你经受这些。所以,所以……你跟我走吧!正好要打仗了,我们离开这里,去欧洲,去美国!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他攥紧了拳头,又道:“在离开你的那些日子里,我在北方赚了很多钱。可是我每一天都很痛苦,因为见不到你。我不想再忍受那样的日子了!我不想再为别人的目光而活了!求求你!只要你一句话,我们今天就可以出发!你跟我走吧,跟我走吧!”

    他恳求地望着小百合,激动的情绪没有让他的脸色红润起来,反倒更苍白了,简直像个幽灵一般。

    小百合悲悯地看着他,想:对她的爱,让他多么痛苦啊。而如果没有遇到陆遥,她听到他现在说的这些话,又会多么地欢喜呢?

    如果是在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里,他们会有一个好结局吗?

    她开口道:“其实……在蔓蔓病死那晚,我在你的家门口等了一整夜。就在你和那位美仪小姐出门的那一天。”

    谭荣名呆住了,道:“什么?”

    小百合道:“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蔓蔓的死我并不怪你。可是,每次看到你,我总是会想起她。这对我而言,太过残酷了。抱歉。”

    至于他和美仪小姐说的那些话,早都已成往事,更不必再提了。

    街对面,孙老三爬到了马车上,远远地喊她:“小百合!快一点!马上要走了!”

    “来了!”小百合叫道。

    谭荣名的脸上浮现出绝望的神色,可他仍不甘心,挣扎道:“可是,可是,你跟着这些人走,又能做些什么呢!他们又能给你带来什么?战争要来了!你跟着他们走,不说和我一起去国外,或许还远远不如留在上海!”

    小百合转过身,面向马路:“跟着他们,我能学到很多知识。”她顿了顿,又道,“而且……我要投身到更伟大的事业中去了。”

    谭荣名一愣,道:“什么更伟大的事业?”

    她对着谭荣名回头一笑,道:“拯救一个人。”

    说完,不等谭荣名做何反应,便穿过马路,向着马车跑去。她的步伐轻快至极,如同扑翅的飞鸟,整个世界都在她的脚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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