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季多雨,穿过永兴路花鸟市场再往西去,民政局家属院那条小巷,雨水淅淅沥沥,从屋檐打在路两边石板上,没有戴望舒笔下撑着油纸伞的姑娘,这才是我记忆中最常见到的雨巷。
走进大门,总能碰见几个面熟的姥姥姥爷,虽叫不上名字来,但是喊姥姥姥爷是准没错的。巷子尽头有一个小坡,上面有一棵杜仲树遮天蔽日,夏日过去乘凉,摘下一片叶子夹在嘴里学武侠剧里的人吹曲子,憋红了脖子也只能听见噗噗的声音,姥姥家的平房就在小坡旁边的小过道里。
家里还是老式的黑色木头门,门铃年久失修不灵敏,姥姥腿脚不好,拄着拐杖也只勉强弓腰站立,姥爷耳背,脚步也有些拖沓。进院就能看到花花草草,从栀子花旁边走过能闻到阵阵香气,前出厦连着客厅和卧室,我儿时就常住在这里。
姥爷爱学习,床边就是书桌。我还记得他架着玳瑁老花镜,书写用的是老式信纸,像油浸在了现在的纸上,又旧又黄,写完的那页掀过去,薄得能透过台灯的光。书桌靠着书架,有几层整整齐齐的排列着,还有几本常用的随意放在最上层,老书都有点儿凹凸变形,封面也褪了点儿色,书桌的年龄比我还大,一走到附近,就能闻到最近下雨之后泛潮的味道。姥爷现在老花的厉害,看书也少了,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当我坐在他床头给手机充电,一边充电一边玩手机(这个习惯不好,不要模仿),玩着玩着眼睛累了,揉揉眼睛一抬头,又看到暖黄的灯光只照亮了书桌一角,姥爷坐在桌前拿着钢笔认真一笔一划,他写他的,我看我的,时间一久我坐不住,他抬头看看我,眼镜滑下来,小小的我还认不得几个字,探头问:姥爷你在写什么呀?
我自然是记不得姥爷告诉我写了什么的,我一直喜欢坐床头这个位置上,穿过二十多年的光阴,小小的我和现在的我,在这一刹那重合了。要不说小孩子就爱学事儿呢,受姥爷的影响,我小时候最爱的读物就是《少年儿童百科全书》,尤其爱看星座传说、民族文化和各类植物科普。
姥爷是老党员,喜欢跟我讲长征故事,“光荣在党五十年”的勋章被他妥帖收藏。他有一顶毛呢八角帽,上面有一颗红色五角星。我出生时已经是九十年代,小孩子哪里见过这个,但到底是受过义务教育的,都有一颗红心,见到了帽子立马戴上,还要装模作样系上围脖,不能是小孩子怕冻脖子的系法,必须是文人墨客将一边长长的垂下,另一边绕脖子半圈垂在背后,如果再拿一卷书,就是十足的书生气了,和电视剧里觉醒进步的青年人有几分相似,其实只有一个小孩装着以前大人的样子对着镜子傻笑罢了。
姥爷夸我字写的好,练字磨心性。我小时候写字像狗爬,妈妈在我三四年级的时候送我去练字,之后有了整齐的样子,再后来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越写越好。我小时候爱动,练字确实能让人心静。姥爷以前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以为工作还像他那个年代需要大量写字,常对我说一手好字容易出彩,你的字好,年轻人要好好表现、努力工作。后来我向姥爷科普科技改变生活、提高工作效率,姥爷现在非常宝贝他的手机,除了准时收看新闻联播,每天用手机关注国家大事,他觉得很是新奇,科技创新带来的日新月异,足不出户就能知晓天下大事,养老资格认证在“爱山东”上就能解决。但姥爷还是说练字总有用处,至少看起来赏心悦目,让我别丢了一手好字。姥爷的字板正,妈妈的字柔和,我的偏豪放了些。
姥爷年轻时当兵,说那时候还不富裕,天还不亮就起来,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不多,总摸黑剥青豌豆,常常豆荚汁液糊一嘴。小学四年级时我听到了这个故事,大受鼓舞,每天早起,但只坚持了两个星期,如此更加敬佩那时吃苦的长辈们。
大概就是年轻时经历过吃不饱穿不暖的阶段,姥姥姥爷都非常勤俭节约,常说现在的生活来之不易,教育我不能浪费。装盘碗用的橱柜,我从小小一只抬头仰望,到现在比它高出半个头来,春去冬来,它一直矗立在厨房一角,直到前两年厨房大扫除,这老管家也只是换了个位置。里面排列的碗如果有名字,那么我肯定能连名带姓数得上来,盖因它们多少年不曾更换,尽管年年添碗筷,他们的地位却是不曾动摇过的。我还记得有这么一只碗盆,薄薄的底,不像现在的陶瓷碗那么厚实规整,黄澄澄的碗盆用了许多年,碗沿一圈靛蓝色,多年承担重任早已破损露出里面的颜色。记忆中这比我脸还大的碗盆,盛的最多的就是西红柿鸡蛋汤,喝下几大口后留下一圈西红柿橙色的油花,圈圈点点连成比碗口直径小一些的圆,沿壁慢慢滑下。我爱喝西红柿鸡蛋汤。
姥姥人和善,经常给邻居王姥姥送这送那。她不认字,我到十几岁时才知道这事,当下即产生一种时代的割裂感,我无法理解不识字该有多么混沌和迷茫,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我和姥姥眼中的世界不是一个样子。姥姥遇到认识或不认识的字要问问我,“这个字我认得,是不是念xx?”“这个又是什么字?”姥姥念得对,我便肯定一番,她不会的,我就做一回老师。总之,义务教育真好。
儿时父母忙碌,我常被放在姥姥姥爷身边照看,小学三年级之后我便不在姥姥家常住。回想这二十多年,虽然时代变迁,但是他们一直恪守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朴素和真诚。儿时的耳濡目染塑造了我的三观和品格,他们的耳提面命和谆谆教诲构成了如今的我,一直支持着我走到现在。我无他们,无以至今日,他们无我,无以终余年。惟盼常伴左右,结草衔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