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夜色仍暗,沉如墨染,不见星茫。丽正殿却早早亮了灯。

    昏黄烛光中,一个身形高挑的中年嬷嬷站在暖阁塌前,将幔帘无声无息挂在牡丹雕花银钩上,弓下身、手抚在塌上那少年的肩旁,以防他惊悸,方才唤道:“殿下,该起了。”

    殷昱忱悠悠睁开眼,一时愣愣得,惺忪怠慢,直巴望了半响的锦帐。

    “几时了?”因着刚醒,许是气力不足,少年声音如同春风拂过嫩芽,与他平日清朗甘脆之音截然不同,反透着十分的娇糯柔软。

    “寅时三刻。”

    崇文馆每日卯时开始上课,故而殷昱忱寅时便要起身准备。即便他是太子,也须遵守时间,早早到学馆等候学士。

    这一日起床实在有些艰难,因着昨日换了床塌,虽内侍细细铺了半宿,到底不如原来睡惯的铺褥,身上哪哪都不舒坦。

    殷昱忱“嗯”了一声,迷迷糊糊问道:“黎渊回否?”

    青云嬷嬷答道:“尚未。”

    “什么?”殷昱忱双目登时清明透澈,皱着眉,一下从榻上坐了起来。

    实在搞不懂他父皇,他这忠心耿耿的伴读,只是为自己策划些谋略罢了,提出了一个小主意、教他一个保命自卫的招式,却招致这无妄之灾。些许小事,何震怒至此?!

    玄武门下,在茫茫清晨最后的昏暗中,一道宝蓝色身形孤零零跪在门洞墙边。

    黎渊闻得脚步声,回首见雨雾中一踽踽身影奔近,大惊:“殿下怎的来了?”他眼眸困顿、难掩倦色,许是因冷,唇上都失了往日绯色。

    殷昱忱将手中锦氅一抖,欲将披在黎渊身上,却不料黎渊一抬手,二人手指刚好碰在一起。

    “怎的这般冷?”

    黎渊又试了试,果真凉透指尖。这才注意到这秋寒霜意中,太子殿下居然只穿着一身白色中衣裤,单薄砭肌、泠泠欲颤。

    发亦未束,清风拂过,这孩子柔顺的乌发被风戏弄着翩跹,愈发显得那张小脸楚楚可怜。

    于是将那锦氅转了个圈,反倒一下搭在了殷昱忱身上,领口拢住,连着殷昱忱两手一起紧紧按在掌心,温声道:“秋晨露重,殿下怎的不着外衫就出来了?”

    因着一夜罚跪,黎渊脸上好生憔悴,殷昱忱心下更加不忍。挣了挣,道:“你披着。”

    黎渊浅浅笑了。“仆不冷,无妨。”

    这人原就生得极俊,天生的眼波流转、眉目多情,便是淡淡扫过一眼,都是万种风韵,惶论悠悠瞧着人。这一眼,便如清晨氤氲的湖面,柔波荡漾,直沁到心脾中去。

    这时楼邑霖的脚步声从身后滚雷似的奔来,“教我好追。”瞬间转到前面,一见二人的手,大惊失色呼道,“黎渊你做什么?”

    横眉立目,也不容分说,强拉硬拽拉开,“成何体统。”

    黎渊摇头苦笑。

    殷昱忱愁苦不已:“父皇如何还不叫起?”

    “是仆之过,实不该出此下策。”

    殷昱忱撇了撇嘴,“哪里就那般要紧了!”

    “万一失手,追悔莫及。”

    殷昱忱却全不以为然:“便是真抓坏他的,又待如何?”

    黎渊与楼邑霖未料有此一言,二人均是一愣。彼此你瞧我、我瞧你,一时竟接不上话。

    殷昱忱恍然未查,只顾恨恨道:“孤都还没追究他违制之罪。”

    “违了何制?”楼邑霖嘴快,一下问了出来。

    “哼,”殷昱忱唇角勾起冰冷弧度,阴恻恻道:“他那物那般庞大,远超我东宫太子的规格,不是违制是什么?就该没收了他的。”

    黎、楼二人当场被震撼住,彼此又对望一眼,背后阵阵发凉,骤感危机不小,不自觉纷纷伸手护在自己腹下。

    “却也不必罢?”黎渊硬着头皮劝道,“这怕也不是甚么大罪过。”

    犯了这‘违制’之罪的可不止范钰一人!

    毕竟太子殿下如今才十二岁,平日里虽未特意观察,那处大致‘规制’也未见得有多磅礴。倘若按这个标准来说,那得有好些人遭殃。

    毕竟事关己身,楼邑霖也不得不前来求情,“他应当也不知晓殿下的规制,估计也不是故意冒犯殿下。”

    殷昱忱哪管那多!胆敢逾东宫太子的制,这是大不敬的罪过。于是冷冷觑眼,“楼邑霖,你等下去趟左春坊,令内直监督办,教他务必马上整改,若有下次定不轻饶。”

    黎、楼二人目瞪口呆。

    让范钰‘整改’,他二人倒不如何心疼,便是削了,又与旁人何干?怕只怕,这把火有朝一日烧到自己头上!今日能削范钰,难保明日不来削旁人。

    见这二人形容古怪、沉吟不语,全不似平日洒脱忠顺之态,殷昱忱不禁大为不解,“你等有何异议?”

    黎、楼二人惊醒,慌忙矢口否认,“不敢、不敢。”一面心下暗惊,殿下素来仁厚,今日怎的如此乖张狠戾!

    “你跪在这里是不冤的!”楼邑霖瞪了黎渊一眼,暗自盘算,那内直是万万去不得的!这个先例一开,恐怕后患无穷。只能暂且应下,阳奉阴违,后面再寻些由头,糊弄过去才好。

    殷昱忱安排好这一切,招呼侍卫“备马进宫”。扶了一扶黎渊肩膀,嘱他“我去同父皇求情,只安心等孤来救你。”

    黎渊闻言大惊,一把死死拉住,哪里敢放他走。“殿下不能进宫。昨夜方搬来东宫,今晨因此等小事叨扰陛下,实属不妥。”

    殷昱忱咬唇半晌,知他所言不差,可见他脸色困顿、满目憔悴地跪在这里,又哪能甩手了之。

    黎渊苦口婆心,“昨日陛下已然由是震怒,倘今日再因此事耽误殿下课业,仆岂不罪加一等?望殿下三思。”

    好说歹说,终于劝下来。殷昱忱只得放学之后再行计较,怏怏往崇文馆而去。

    崇文馆坐落于东宫东南角上,是供太子读书的地方。馆内除各学士、侍读等先生外,共有学生二十人。其中太子伴读六人,其余则为自各宗亲王府、内阁重臣府上挑出的适龄子弟。

    殷昱忱的座位于第一排正中,他左手边是池临,身后是楼邑霖。

    黎渊坐在第三排,此时案上却是空荡荡的,十分萧瑟。殷昱忱回望一瞥,不巧又望到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却也是空的,不由心下冷哼一声。

    那座位是范钰的。

    这人由于时不时被派去边境一趟,算是兼了半个差事,常常不来上学,也无人管他。不过,话说到这里,他既已从边境回来,即便有些军务要去兵部交差,想来也理毕了。昨日还同他打擂台来的!

    怡然悦目、神清气爽的,看样子闲得很,那他岂非应正常来上学?!

    他居然逃课!

    想到这里,殷昱忱唇角勾笑、激动不已。他忠心耿耿的伴读在门楼子下面吹了一夜的风,那罪魁祸首也不该过得舒坦。

    他抬眼望了下门口,十分盼望吴林总早些到来。东宫伴读无故旷课,可是要报到詹事府行罚的。

    偏那老头子,今日尤其墨迹,三步一歇、进二退一,好不容易终于在门口露个袍角,人却又不进来。

    也不知朝向哪里,直勾勾问了一句:“你今日怎的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一人走近,青碧襕袍,身如修竹,高长清濯。他拱手朝向吴林总一揖,十二幅褶的青碧衣摆仍压在金线处,举手间倒像是用滴漏丈量过的精准,目光如炬却又不失温润,言道:“见过老师。学生代范钰请假,望老师恩准。”

    此人是顾淮安。

    东宫六伴读是自小便被睿景帝收进宫里养的。四年前,殷昱忱八岁,尚未搬入东宫之时,这六人便住进了来,既为伴读,又为太子家臣。

    因太子殿下暂无妻妾,这六人便住在东宫后院。二人分住一处,黎渊与楼邑霖住在端仁殿,池临与斐哲住在听涛殿,这顾淮安与范钰住在宁泰殿中。

    东宫六伴读中,属顾淮安年纪最长,极是稳谨内敛、清冷端方。自从去年已在朝廷领了差事,已有近一年没来学馆。

    众人见此人现身,纷纷私语起来。要知道去年“甲试”中,顾淮安是以第一名的成绩,领了御史台的职务,一时风头无两、才名无双。

    顾淮安此时亦看到殷昱忱,特特进来向太子殿下行了礼。

    殷昱忱的希望有些落空,却仍不死心,扶起问道:“范钰为何请假?”

    顾淮安站直,比着殷昱忱高出一个头还多,却并不抬眸,单睑薄目,沉静却柔和,目光只投在殷昱忱水波烟雨纹素綦色袍角,端的是如竹般的君子。

    他答道:“昨日同殿下演武,范钰受了些伤,身体有些不支,特嘱仆代为陈情。”

    座下同窗俱是“欸”的一声,惊叹不已。

    “想不到太子殿下武功竟精进如斯”;

    “殿下威武,居然连范骑都尉都不是对手”;

    “却不知伤到哪里,竟这般严重”……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唯有正在饮水的楼邑霖,“噗”的一声,喷了满桌子水。问道:“你当真搞坏他的了?”

    殷昱忱:“?”

    他只是那么一抓、一攥、一抻,又没打到他、又没踹到他、连根毛都没碰到他的!他怎么就伤到他了?

    这就碰上瓷了?

    这一日的课,上得就有些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捱到放学,殷昱忱朝侍卫要了马,一刻不想耽误,就往皇宫奔。

    楼邑霖忙忙拦住,“殿下稍候,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殷昱忱却急了:“已然候了一天了。再候下去人没了。”说罢,不管不顾甩开楼邑霖,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漫长宫道,只剩下滚滚蹄烟。

    延英殿外,两队侍卫金甲跨刀立于金阶,又有四个内侍立于廊下,殷昱忱心知殿内有人,便收住脚步,悄声唤住内侍小安子问道:“谁在里面?”

    小安子说“江夏王世子和鸿胪寺的大人”,又道“小人为殿下通传”,却被殷昱忱阻住。

    “不必了。”

    时辰不对,不宜进殿。纵是他心里再急,轻重却还是有数的。

    刚要转身离开,不料内侍总管喜公公从殿内跨了出来,“太子殿下,陛下请您进殿。”显是已然听见外间动静。

    睿景帝一身明黄常服,坐于龙案后,“皇儿来得正好。南诏使团不日抵京,正商议此事。”

    这接见外邦使臣一事,由鸿胪寺一应统筹安排。此次因有南诏五皇子迦牟随团到访,按惯例,需一名皇室成员领队迎接。

    太子殷昱忱年齿尚幼,而睿景帝又无其他皇子,此次职责便落在江夏王世子殷符文身上。

    江夏王是先帝第二子、当今天子睿景帝的皇兄。因着腿脚有些残疾,早早失了一掌大统的资格。他膝下有六个儿子,这殷文符虽是第三子,却是嫡长子,将来要袭爵的,也算是殷昱忱嫡亲的堂兄。

    此人身着紫色大科绫罗圆领袍,中等身量,黄面蓄须,颇有王府世子的气度。他早已成年,今年二十有四,膝下五儿、三女,其中最大的八岁,却也不比殷昱忱小多少。

    因年纪相差悬殊,殷昱忱对这位堂兄实在不算亲近,偏这人好似特别喜欢小孩,每每遇见都要来关心一番,不是问问殷昱忱的学业、就是送他点猎奇的玩意儿,又时常在睿景帝面前夸上几句。

    果然,说着说着,殷符文满目嘉许朝殷昱忱望来,道:“太子殿下这是刚从学馆放学罢?当真勤勉。”

    睿景帝见殷符文提起,忽然想到,“皇儿此来可有何事?”

    殷昱忱虽心急,却也不敢造次冒失,便回道:“儿臣昨日搬去东宫,今特回宫跟父皇母后请安。”

    闻言,睿景帝一向严肃的脸上都不禁欣然莞尔,“嗯,无事你去看看你母后罢。”

    那殷符文在一旁继又赞道:“太子殿下孝心全全,真人子之典范。”

    殷昱忱心里很急,想让这二人赶紧说完正事离开。偏那鸿胪寺卿唐守义也来凑热闹,一起吹捧。倘若是平时也就算了,可此时殷昱忱哪里有闲心听他们拍马屁。黎渊已经在玄武门下跪足了十二个时辰。

    正着急,忽听得殷符文说道:“方才进宫时路过玄武门,远远见一人跪在那里,似是殿下伴读,不知是不是瞧错了?”

    殷昱忱一愣,随即心下一喜。真是刚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他正愁不知道怎么提这件事。

    “昨日黎渊办错了些差事,正在受罚,”殷昱忱露出乖巧讨好的笑容,朝向睿景帝躬身道:“他眼下已很知错了,恳请父皇开恩,赦了他吧。”

    他乐滋滋行完礼,再一抬头才看见,龙案之后睿景帝面如寒霜,眉宇间全不复方才慈爱,黑沉如墨,其间隐有愠怒之色翻涌。

    鸿胪寺卿唐守义最是机敏,见此情景,立即拱手道“臣现去督办使团接待事宜。”生恐跑得慢了。

    殷符文也不再逗留,笑晏晏道:“臣亦告退。”

    唯有殷昱忱,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虽心知不妙,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拜曰,“儿臣斗胆,恳请父皇念在黎渊一心为儿臣、一向忠顺恭谨的份上,饶他一回。儿臣今后定严加……”

    他话没说完,只听得睿景帝对立于一旁的大太监喜公公冷冷道,“传朕旨意,黎渊长跪,无旨不得起。”

    喜公公口呼“领旨”,转身便跑,恨不得两步跨出殿去,心道‘死腿快跑’!皇帝陛下训东宫太子的画面是活人能看的么?

    殷昱忱闻言惊惧,‘长跪’便是无旨至死方休了。事情怎的就到这般?殷昱忱双目一红,双腿一曲跪下,呼道:“父皇,黎渊何错之有?他也只是教儿臣一个保命的招式,防我受伤罢了,为何……”

    他话未说完,睿景帝手中的茶杯劈头盖脸照着殷昱忱就飞了过来。摔在黛青色金砖地面上,清清脆脆碎成几片,溅得七零八落。

    睿景帝怒斥道:“想好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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