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酒肆。
“今日要讲之人，那可是京城人人皆知的传奇人物。此人虽非皇子，却胜似皇子，自幼与皇室子弟同窗共读，二十岁离京戍守边沙，于边疆亦是骁勇善战。闻其曾为下属报仇，单骑闯入胡人军营，一刀斩下敌将首级。”说书人挽袖轻拂，手中竹扇轻叩桌沿，声带笑意，“然其下战场则性情不同，温文尔雅，笑颜常开，且容貌出众，尤以那双狭长墨眸为甚，若有女子与之对视片刻，必面红耳赤。”
台下听众们听得入神，不禁窃窃私语起来。这时，有一人高声问道：“那此人之妻，为何方人士啊？”
说书人展开扇子，朗声笑道：“这位小兄弟怕是初来乍到，这京城谁人不知，此君独好男风！”
“啊？这……”
“竟有断袖之癖，啧啧……”
“京中闺秀怕是要心碎了，如此良婿竟好男色，哈哈……”
“哎！此事我知晓，此君曾于御前坦然承认断袖之癖，且言已有心上人！”一个瘦小的男人跳起来，激动地说道。
众人哗然，议论纷纷。
一书生模样者问：“此人究竟何人？”
说书人捋须含笑，目光似有所指。
“此人乃浩渊王世子，顾影。”
恰在此时，窗外喧闹骤起，马蹄声隐隐传来，众人不禁探头张望。
初秋时节，已有丝丝凉意。昨夜刚下过一场小雨，地面依旧潮湿。马匹走过，带起地上粘着的叶片。
周木向传话之人轻点了下头，随后快马加鞭，赶到了队伍最前方那人的身旁，低声道：“世子。”
被唤作世子的青年身姿挺拔，一手松松垮垮地拉着缰绳，一手把玩着一片黄叶。如墨般的长发束成一束，垂落在宽阔的肩膀上，随着马匹的走动轻轻晃动。前额的头发稍长，遮住了他那狭长的墨色眼眸，也掩去了他脸上那慵懒的神情。
“嗯，”顾影淡淡应了一声，“你说。”
周木凑近了些，小声说道：“刚来人说，那老人死了。”
顾影转动叶片的手一顿，微微皱眉，“死了？”
“是，今日早上去给她送饭，她不开门，进去后才发现人躺在床上，已然没了气息。”周木回道。
顾影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转着叶片，“那便处理一下她的身后事吧。”
“是。”
街道两旁，皆是买卖东西的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蒸笼里冒出的腾腾热气，混合着炒栗子的香甜气息，引得一众孩童纷纷围上前去，满脸馋意。街道两旁的楼上，有好些年轻的姑娘正交头接耳，私语不断，每人手中都握着几支娇艳欲滴的花。
“不过是五十岁生辰，皇帝老儿用得着把我们召回京城吗？”顾影百无聊赖地嘟囔着。
忽然，一支娇艳的花落在了顾影的马上。顾影停下马，抬头望向楼上的姑娘们。
“世子殿下，这花配您合适极了！”一个胆大的女子大声喊道。许是太过激动，她的声音格外响亮，其他人听到后，纷纷推搡着，笑作一团，有几个还偷偷瞟向顾影，脸上泛起红晕。
顾影拿起花，冲着楼上的姑娘们爽朗一笑。这一笑，恰似春日暖阳，一扫刚才和周木说话时的懒散之态，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洒脱不羁的气质。
“多谢姑娘好意，此花甚美，我便收下了。”顾影微微欠身行礼，抬头又笑了笑。
姑娘们顿时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
一个中年男人靠着楼柱子，嘟嘟囔囔道：“那世子不是个断袖吗，用得着你们……”
“断袖怎么了？！”那先前扔花的姑娘瞪了他一眼。
“长得俊就行了呗，我就爱看长得俊的！”
收了花，顾影扭头，对上了周木面无表情的脸。“我……”顾影想了想，失笑道，“别板着脸啊，要不，这花送你？”
周木：“……”
顾影厚着脸皮又笑了几声，转了转手中娇嫩的花，继续驾马往前走，“行行行，陛下龙体金贵，想什么时候召我都行，本世子毫无怨言。”
周木也赶马跟上，张口正要说什么，却被顾影抢先了：“我知道，当着那位的面，我不会这样说的。”
话被预判，周木只好闭嘴。
过了一会儿，他小声问道：“你腿还行吗？”
顾影将刚拿到的花和叶片一起握在手里，细细欣赏，闻言说道：“无妨。”
周木再度闭嘴。
姑娘们扔的花十分新鲜，淡黄的花瓣上还坠着几滴晶莹的小水珠。顾影的手指轻轻一碰，水珠便吸附在他那带有薄茧的指尖上，连带着娇嫩的花都微微颤动起来。
顾影只觉指尖凉丝丝的，他捻了捻手指，抬头，细眸看向不远处的街旁。
“等等。”
他停住马，利落地翻身下马，手持那支黄花，朝着一处栗子铺走去。
“喂，小孩！”
顾影在一个垂头丧气的光头小孩旁边蹲下，把花举到他面前。
“诺，这花是楼上的大姐姐送的，新鲜得很，拿去换栗子吃吧。”
小光头有些懵懵地看着顾影，眼神里满是疑惑。
刚才这小光头在栗子铺前撒泼打滚了好一阵，却还是没买到栗子。顾影心想，这孩子怕是没钱吧。
那小光头先是上下打量了顾影一番，随后又抬头看看楼上扎堆欢笑的姑娘们，最后吸吸鼻子，低头失落地开口：“娘说，栗子要卖钱，不能给我吃。”
顾影愣了愣，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小光头悻悻地捏着衣角，并未察觉到面前人忽然黯淡下来的目光。
“那……”
小光头抬起头，眼中满是期待。
顾影笑了起来，似浓墨般沉黑的眸子微微弯起，里面隐隐闪烁着些碎光，宛如夜空中闪烁的星辰。
“把花送给你的娘亲吧，她定会喜欢的。”顾影轻声说道，“喜欢的话，说不定就让你吃栗子了哦。”
与此同时，王府厅堂内，一个身姿魁梧的男人正静静地站着。
“王爷，世子到了。”婢女轻轻敲门，声音轻柔地说道。
那人顿了顿，才缓缓说道：“知道了。”
墙上，挂着一幅女子的画像。画中女子正温和地笑着，那笑容仿佛穿越了时空，静静地注视着眼前人，眼中满是温柔与眷恋。
宫门前。
“老奴见过世子殿下。”范义弘微微躬身，恭敬地说道。
“范公公免礼。”顾影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范义弘直起微胖的身体，脸上堆满了笑容，那笑容如同一朵盛开的菊花，皱纹都舒展开来。他注意到顾影腰间佩戴着一个香囊，不禁开口夸赞道：“世子殿下这香囊，制作得十分精美啊。”
顾影挑眉，下意识地低头去看。那香囊已有些磨损，边角处微微泛白，但依旧不难看出制作者手法的精细。香囊整体呈蓝色，上面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黑色蝙蝠，蝙蝠的后方是一些飘逸的类似云朵的线条。饶是范义弘不懂刺绣，也能看出那云朵的线条绣工极为精湛，绝非一般人所能为之。只是这世子不是喜欢男人吗，怎么还会有这类女儿家的物件儿，莫非……范义弘心中暗自揣测，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轻声唤了句：“世子殿下？”
顾影回神，勉强扯起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不自主地摸了摸那香囊，缓缓说道：“确实很喜欢，是……一位故人送的。”
范义弘心中了然，此“故人”定非彼“故人”。他笑笑，挥了挥手中的拂尘，转而问道，神色间带着几分关切：“浩渊王殿下没和世子您一起来吗？”
“哦，父王他……”顾影话还没说完，一匹精瘦的黑马便从远处疾驰而来，马蹄声急促而有力。
“吁。”马上之人猛地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大步朝宫门口走来。
来人正是浩渊王顾南诚。他六岁开始习武，十七岁奔赴边沙西部驻守，十八岁时，仅用三千兵马，便将胡人的一万精兵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从此，威名远扬，谁人不知，中原有头叫“南诚”的雄狮。二十岁时，他迎娶皇室宗亲姜贞，二十一岁随当今圣上夺位，功成之后，被封为“浩渊”，自此成为大昱唯一一位手握兵符的异姓王。
他身材健壮魁梧，比顾影还高出小半头。一双眼睛深邃如渊，面容硬朗，自带一股强大的压迫感，让人望而生畏。
“王爷。”范义弘咽了口口水，面上依旧带着恭敬的笑容，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走吧。”顾南诚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裹挟着边关的风沙。范义弘连连鞠躬，在前头小心翼翼地引着他们往宫里走去。
顾南诚和顾影一同拜见了靖宣帝。
靖宣帝高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年逾半百的人面色泛黄，身形有些单薄，龙袍穿在身上都显得空荡荡的。他笑着问了两人几句，随后便让顾影先退下，他要单独和顾南诚商议要事。
顾影恭敬行礼，躬身退下。
出殿后，他被范义弘带到一处走廊，范义弘让他在此处稍作等候，顾影自然没有异议。他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突然听见有人喊他：“……世子殿下？”
那人喊得有些犹豫，顾影扭头望去，只见一个小眼睛的男人站在不远处。
“啊，您，您是世子殿下吧？”小眼睛男人走上前，脸上带着几分拘谨的笑容，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在下浩渊王世子顾影，您是……”顾影礼貌地回应道，眼中带着一丝疑惑。
“下官是工部尚书吴丹华，见过世子殿下。”小眼睛男人躬身行礼，态度十分恭敬。
工部的官员啊，顾影心中暗自思忖。“尚书大人找我有事？”他微笑着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温和。
吴丹华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偶听说今天浩渊王和世子殿下要从边沙回来，想着可别把殿下您认错哩。”
顾大世子在边沙驻守三年，除了两年前扎猛子似的回过一次京城，其余时间都兢兢业业地呆在边沙军营。新上任的官员不认识他，倒也不足为奇。
小眼睛说话带着些口音，顾影听着觉得十分有趣，他微微躬身，一头黑发从肩颈间滑落，宛如黑色的绸缎。“那大人是有什么要事禀报吗？”
吴丹华开口道：“回世子殿下，下官系来找陛下商讨修大坝之事。”
“哦，是哪里的坝出问题了吗？”顾影微微皱眉，关切地问道。
“世子殿下刚回来有所不知，前些日子东边的护城河涨潮，把那边的坝给冲断了，近日都在商讨修坝之事哩。”吴丹华详细地解释道。
顾影想了想，好像前段时间确实收到过这样的消息。这时，他看见范义弘领着一个人从斜前方的走廊往这边走来。那人的头被走廊上的帘子遮住了，顾影只能瞧见那人高挑单薄的身影，身着一袭青衫。
那人似乎说了句什么，范义弘一边小步走着，一边笑着回话，脸上的笑容十分亲切。
“尚书大人，您认识那个人吗？”顾影忍不住问道，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吴丹华向后望了望，眨巴了一下他的小眼睛，然后扭头对顾影说：“回世子，那是陛下南下微服私行时带回来的画师。”
“画师？”顾影微微挑眉。
“是，此人画艺高超，陛下最近喜欢得不行。”吴丹华一脸赞叹地说道。
范义弘带着那人越走越近。
吴丹华接着说：“偶也有幸见过那画师画的画，虽然偶不太懂艺术哈，但单单是看着，就觉得那画好看极了。关键是那画师还不到二十岁，年轻得很呐。”
两人已经快走到转角处。
顾影心中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了他的心。
他喉咙紧了紧，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地问道：“那画师……叫什么。”
吴丹华思索着：“额…叫撒子来着……”
转弯处，那人青色的衣衫随风轻轻飘起，浅色的头发也微微摆动着，露出了一张清秀的脸。
顾影瞬间愣住，僵在原地。
“哦！想起来了！那画师叫…”
那人抬眸，清冷的目光和顾影对上。
他顿住脚步。
“叫乔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