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刚吹熄,苏悦正琢磨着进空间瞧瞧那些新催生出来的玩意儿,院门“笃笃笃”响了,又轻又急。
那动静压得极低,还夹着孩子努力憋着却没憋住的抽噎,在这掉根针都能听清的乡下夜里,钻进耳朵里,让人心里毛毛的。
苏悦心头一紧,摸黑抓了件褂子披上,趿拉着布鞋就往院门口挪。
“吱呀——”
破木门拉开条缝。
外头,邻家嫂子李秀莲一手攥着个瘦得脱了形,跟只小猴儿似的男娃,另一只胳膊紧搂着个更小的女娃,整个人抖得厉害,贴着门框边儿。
夜风阴冷,打着旋儿刮过,李秀莲那身洗得发白、补丁叠补丁的灰布褂子紧裹着她,越发显得人单薄得可怜。
她怀里和手里的两个娃,小脸蛋冻得发青发紫,嘴皮子直哆嗦,清鼻涕都快淌到下巴了。
“小……小悦……妹子……”
李秀莲一开腔,那哭腔就绷不住了,话没说全乎,两串热乎乎的东西先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俺……俺家……真揭不开锅了……娃儿们饿得嗷嗷叫,她奶……她奶还骂俺是丧门星,光吃饭不下蛋……”
李秀莲哆哆嗦嗦地从打了好几层补丁的衣兜里掏摸出一个小布包,指头抖得跟冬天筛糠似的,好半天才解开那勒得死紧的布包口。
布包在手里摊开,里头是些干巴巴、黄不拉几蜷成一团的野菜干,一股子潮湿的土腥气夹着点似有若无的霉味儿,直往鼻子里钻。
“俺……俺就剩这点东西了,想……想跟妹子你……换点……换点嚼谷给娃儿们糊弄糊弄肚子……”
她脑袋全程都快埋进胸口了,压根儿不敢抬眼看苏悦,生怕下句话就是冰冷的拒绝。
这年月,谁家不是掰着指头算米下锅?
这点子野菜干,别说换粮食,怕是换块红薯皮都够呛。
她更怕,万一苏悦这头不点头,她那厉害婆婆要是晓得她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丢人现眼,回头还指不定怎么编排磋磨她,那日子是真没法儿过了。
云层里漏下几丝惨淡的月光,照着李秀莲那双干瘦得跟鸡爪子差不多的手,还有手里那点儿少得可怜的野菜干。
她旁边的小男孩,怯生生地扯着他娘的衣角,大半张脸都躲在娘腿后头,只露出一双慌得不行的眸子。
怀里的小闺女更是把整个小脑袋都埋在娘胸前,小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声细得跟刚出生的小猫崽子似的。
李秀莲说话时,又急又怕,一个劲儿地倒抽冷气。
“哪怕……哪怕就一点点……苞谷面也成……”
声气越来越小,到后头几个字,细得跟蚊子哼哼似的,透着一股子让人心酸的卑微。
苏悦没吱声,默默地把身子让开些,腾出了门口的空当,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却有种奇异的安稳劲儿:
“秀莲嫂,先进屋,外头风硬,别再把孩子冻着了。”
她把李秀莲母子三个领进了灶房。
灶膛里还有些没烧透的柴禾,残余的火星子透出点点暗红,勉强给屋里添了丝暖意,驱散了些许寒气。
苏悦转过身,在墙角碗柜里头摸索了一阵——其实是从空间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出一个不起眼的旧布袋。
布袋不大,里头装着小半袋子金灿灿的玉米面。
她又从旁边一个陶土罐子里抓了一小捧饱满金黄的小米,略一思忖,还从另一个油纸包里头掏出两块瞅着就甜丝丝的红薯干糖,分别塞给了两个眼巴巴瞅着她的娃。
两个娃先是呆呆地瞅着她,又怯怯地看了看自家娘。
李秀莲用力吸了吸鼻子,胡乱在脸上揩了把泪,嗓子哑得不成样子:“还不快谢谢苏悦姨姨。”
娃们这才伸出脏兮兮的小爪子,万分小心地接过那两块比他们小指头大不了多少的红薯干糖。
他们先凑到鼻子底下使劲儿嗅了嗅,然后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啃,那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就跟吃到了啥山珍海味一般。
原本黯淡的眸子,这会儿亮闪闪的,映着灶膛里那点微弱的火星,跟嵌了小星星似的。
苏悦把那装着玉米面和小米的布袋子塞进李秀莲怀里:
“嫂子,快拿着,先给孩子们弄口热乎的,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可不能饿着了。”
她说着,顺手就接过了李秀莲死死攥着的那小包野菜干,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笑意:
“这野菜干嫂子晒得可真不赖,我正好琢磨着用它做点啥新鲜吃食呢。”
那语气,活像是得了什么稀罕宝贝。
李秀莲抱着那袋粮食,眼泪“哗”一下又涌出来了。
这回是暖的,是烫的。
眼泪堵着嗓子眼儿,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嘴皮子抖个不停。
李秀莲把粮食袋子抱得更紧了,跟护着眼珠子似的,嘴里颠三倒四地念叨着感谢的话,看样子是打算拉着孩子就走。
苏悦却伸手拉了她一把,把她拽到旁边,压低了声音:
“秀莲嫂,你听我说,老指望别人拉拔不是长久之计。你婆婆那人,你还不清楚?你越是忍让她,她越是得寸进尺,没个完的时候。”
灶房里光线昏暗,苏悦的声气也放得低,可每个字都跟小石子儿似的,一下下砸在李秀莲的心坎上。
“老话说得好,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也得让她晓得你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面团,兔子急了还蹬鹰呢!”
“为了娃,你也得硬气起来,不然这苦日子哪年哪月才是个头?”
苏悦凑到她耳边,叽里咕噜地又说了些什么。
李秀莲的脸色从一开始的迷糊,到后来的吃惊,再到若有所思,那眼睛都瞪溜圆了,跟听了什么天方夜谭似的,好半晌才磕磕巴巴地:
“可……可俺……俺哪儿敢啊……”
苏悦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不重,却透着股不容置喙的劲儿:
“有啥不敢的?不试试咋晓得?为了娃,你就豁出去这一回,保管跟以前不一样。”
李秀莲听着一愣一愣地。
果然,没过两天,李秀莲那个厉害婆婆又开始作妖了。
她吵着要吃鸡蛋羹,可李秀莲翻遍了屋子,也就找出几个蔫巴巴的红薯,早上只熬了点清汤寡水的红薯粥。
她婆婆一瞅见桌上又是这玩意儿,脸当即就拉得跟长白山似的,指着李秀莲的鼻子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喷得老远,什么“不下蛋的鸡”、“想饿死她”的难听话,张口就来。
搁在以前,李秀莲早就耷拉着脑袋认了。
可这回,苏悦的话和那袋粮食在她脑子里来回转悠。
她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都感觉不到疼,破天荒地没有低头,反而扬声回了一句,声音还有些发颤,话却说得清清楚楚:
“娘!这话您可说岔了!家里拢共就那几个蛋,您前儿个下晌自个儿就煮了仨吃了,忘了?”
“大柱天天在队上累死累活挣工分,娃儿们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当娘的总不能眼瞅着他们饿得面黄肌瘦吧?”
“您真心疼孙子,也该省着点花用,细水才能长流不是。”
这话又急又快,直接把她婆婆那点儿私心给抖落了个干净。
老虔婆正叉着腰骂得起劲,冷不防被儿媳妇这么一顿抢白,当场就噎住了,一张老脸变来变去,跟开了染坊似的。
她哪儿料到这个闷葫芦儿媳妇今儿个敢跟她顶嘴。
“你……你……”她“你”了半天,愣是没憋出第二个字,最后只能重重跺了跺脚,骂了几句“反了天了”、“翅膀硬了”,便气呼呼地回自个儿屋去了,连早饭都没吃。
这是李秀莲嫁过来这么些年,头一回在婆婆跟前挺直了腰板,虽说是吵嘴,可她心里头那股子憋屈气,一下子就散了大半。
瞅着婆婆气鼓鼓离开的背影,她那一直有些佝偻的腰杆,似乎都直了那么一丁点儿。
那事儿过去之后,李秀莲跟变了个人似的,尝到了硬气的好处,心里头早把苏悦当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除了把自家日子过得利索了些,她也开始格外留心村里的风吹草动,尤其是跟苏悦家沾点儿边的闲话,都悄没声儿地记在了心里。
这天傍晚,天边的霞光还烧得正旺呢,李秀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槐花饼,急三火四地找了过来。
苏悦刚喂完鸡,正打算关院门,就瞅见李秀莲在门口探头探脑的,脸上不见了往日的笑模样,反倒是一脸的焦急。
苏悦接过那碗还带着余温的槐花饼,入手温润。
李秀莲赶忙凑近了些,嗓门压得跟蚊子叫似的,一双小眼睛里头全是藏不住的慌乱:
“小悦妹子,俺……俺白天在河沿上,听见王婆子那几个长舌妇在那儿嚼舌头根子,说……说你认识的那位陆知青,好像……好像被人给盯上了!”
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是气音:
“她们说……说陆知青成分不好,来路也稀里糊涂的,要……要合计合计,去公社告他!”
说完,李秀莲两只手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角,眼巴巴地瞅着苏悦。
苏悦端着那碗槐花饼,饼的温热透过粗陶碗壁传到指尖。
她没立时答话,只是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粗糙的颗粒感。
片刻后,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告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