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转化成另一种存在是什么感觉吗?
身体里的骨骼嘎嘎作响,整个人像是被重锤打散了之后准备重新拼凑一样。你的全身都从最细小的结构开始变化为另一种存在。
皮肤异变,感官模糊,全身像是修复过度的休忒斯之船,而你分不清那些原本不存在的小部件是异物,还是原本就是自己的一部分。
好恶变得毫无意义。和家人在一起的温情也好、对腐朽政局的憎恨也好、曾经无论多么激烈的感情都逐渐在死海中回归冰冷,任何香甜之物都无法掩盖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恶臭。以前认同的、崇拜的、赞扬的一切都被鱼腥味腐蚀。
无论怎么想办法克制,身体依旧会无意识的听从本能的差遣,让你去臣服于某个更高级的存在,去将过去的同族当做食物和祭品。
耳边似乎能幻听到那些将死之人的哀嚎,本能却在为此欢欣雀跃,一股发自心底的对破坏和恐惧的喜悦蒸腾而上,那与人性的残暴面又何其相似。
还残存在心里的良知为了保护脆弱的自我而抛出熟悉的借口:没有办法啊,我是被祂要求的,这一切都是祂的旨意。
然后你发现,这和以前那些官僚们对你做的事情没有任何区别。
这是大御所大人的旨意,这是为了正义、为了社会……你发现以前你努力维持的道德、规则和梦想只是张妓//院的薄帘,你甚至不用去动手掀开,它就早已被提前撕破了。
愿望即虚妄,虚妄即空想。你从出生以来所接受的教育不过是另一种异化,另一种转变。它将你变为基石,变为齿轮,变为奴仆,成为那尊高高在上的御所脚下的微不足道的一块石砖。
这不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这也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身体逐渐地意识到,你已经不属于人类;脑子却在发出嘲笑,你本来就没被当作人。
这种痛苦一直持续到身体失去人类的特征,大脑失去人类的思考,人类失去人类的一切。
啊啊,但是——
[——我想让稻妻成为一个不被物资所困的世界,让所有人都能在工作后喝上像至冬人一样高浓度的麦酒,吃上续不完的白米饭]
阳光下,高大的男人伸出手,被那双手的温暖环抱的记忆,依旧和这个不属于他的空想,如此清晰。
或许这也是被异化后的思想,或许这也只是愚蠢而天真的愿望。
可如果藤原家的牺牲、如果他‘藤原史’的死亡是父亲的心愿达成的必须条件。
那么就杀死他吧。
用戒律、用毒草、用一切腥臭腐朽之物杀死他吧。
就像父母一样、像弟弟一样,他会心甘情愿的为之死去。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即使父母已经为之献上了生命,即使经过了那么久——
——稻妻却一点都没变呢。
还是说,这才是将军想要看到的永恒吗?
是他疯了吗?还是将军疯了?
不,将军是不会错的。是的,是他早已疯了,在他想要救下同样被送上试验台的人却将他们全部变成了鱼人的时候起,在他回到稻妻看到那一双双渴望成为‘异类’而苟活于世的眼睛起。
——在他为在这世上还有同样境遇的人,而感到无可救药的欢喜与幸福的那一刻起。
明明希望着他们都能衣食无忧的活下去,希望他们能如同父亲的愿望那样吃上数不尽的米饭,但心里那放大的阴暗却以吞食那些同样不得不成为鱼人的人们的不幸,来满足自己的憎恨与孤寂。
他早已分不清美与丑,辨不清人世的好与恶。
或许他在被送上实验台的那一刻就早已死去,现在他只是在阿鼻地狱的最深层,做着这个用来责罚他的梦罢了。
“请饶恕我们,不要拆掉这些建筑……这是我们最后的居所了,我们得依靠这个活着……”
“为什么这些大哥哥要拆掉我家?我还约好了和小诚去海里玩,他会让我坐在他身上……啊、啊啊——为什么,大哥哥——好痛——”
“报告!这里的确是那些异端的聚集地!这里的人都是叛教徒!现在开始执行肃清!——等等,这群怪物是什么?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哇啊啊啊!”
啊,真是滑稽,为什么他会做这样的梦境呢。
为什么他会梦到,天领奉行的士兵在斩杀贫民窟里的民众呢。
如果鹰司要打破他们的约定,杀死稻妻的深潜者的话,那只要杀死他一个‘祸害’不就足够了吗。
为什么,父亲那么简单的愿望,都无法实现呢。
他并不渴求人生而平等,也不渴求消除那些可能永远无法消除的阶级制度和人种差异。
他只是——只是希望让所有人都有活下去的机会,感受幸福的机会,接受审判的机会。
求求你,神明也好,恶魔也好。让他醒过来吧,让他别再做这种梦了。他会在地狱里接受背叛了信仰的责罚,他会为自己内心的所有阴暗忏悔。
但求求你了,别再让他看到这些了。
——呜呼,亦或是,此世即地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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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神里绫华的房间,比昨天更为浓重的异臭几乎扑鼻而来。
异变速度比预计中还要快,而全身的大部分皮肤都被鱼鳞包裹的少女,正陷入深度的梦魇之中。
刺穿、斩裂、首落……她仿佛承受着各式攻击带来的剧痛般,整个人不住的缩在床铺中颤抖,身体器官像是随时都会因过强的痛楚而停运,眼泪不断地从眼角流出。
“……不要,不要杀我……好痛……啊,呜——我的孩子……别去动他,啊——妈妈,哥哥……哥哥……别杀他……”
发出的话语依旧不成句子,甚至许多词汇都不像是以神里绫华为思考主体说出的话语。
“病情加重了。”
纳伊和神里绫人一前一后走进房间。她拿着从艾尔海森那拿到的咒文,微微凝神,深吸了口气。“没时间了,我立刻给她解除吧——”
但还没等她说完,跟在神里绫人身后的托马先一步发出了惊讶的喊声。“怎么回事?我没有办法进入这个房间——”
还没等众人反应,宽敞的女性闺房内逐渐显露出她的‘异样’。
而从正痛苦呻吟的神里绫华身边,一颗腐朽的仿佛死鱼眼睛般的挂饰正慢慢的从床侧滚出。
——和鹰司手中的那颗眼睛一模一样。
然后,眼睛缓缓睁开,再度露出那诡异的单眼。
与此同时,地上之海再度浮现出它的样貌,从地板到窗帘都被深海异化了的房间隔离了闲杂人等,将神里绫人和纳伊罩入其中。
刚才为止还被病痛折磨的神里绫停止了一切生理性的抽搐。然后,从她的口中发出了一个与少女声调截然不同的、冷酷而冷漠的声音。
[为什么要阻止我。]
[我警告过你,伊斯的孩子。]
[别来妨碍我。]
与此同时,周遭的一切在一瞬间完成了异变,从少女的梳妆台到一个小小的发饰都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般,齐齐冲向纳伊。
“——苍流水影!”
但在那些东西触碰到纳伊前,水波乱流将来势汹汹的‘凶器’们全数挡了回去。
而神里绫人的长刀,则抵住了妹妹神里绫华挥出的那一记偷袭。
面对着自己最亲爱的兄长,持刀的神里绫华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瘆人的笑容。
与此同时,纳伊毫不犹豫的开始吟唱。
神里绫华动作迅速的仿佛刚才病重的模样只是假象,她轻巧的收刀躲过纳伊吟唱的解除咒语,然后再度向纳伊袭去,但立刻又被神里绫人拦下。
“绫华!”
没有反应。哪怕被不断阻挡,神里绫华的眼里依旧没有映照出神里绫人的意思。
并非是因为这具被病痛折磨的躯壳里还尚存亲情,而是因为——没有必要。
即使尘世中的分类将神里绫人的地位划分的再高,他也不过是个人类,一个连拉莱耶语的基本音节都看不懂的普通人类。
可纳伊不同。
——她是唯一知道如何消去‘深潜者’的人。
是‘祂’降临于此地的、唯一的隐患。
接管了‘神里绫华’这具躯壳的意识在短暂的停顿后,张开嘴。随即,一串让人无法想象是从人类的声腔中发出的尖锐鸣叫响彻整个房间。
那鸣叫无法追溯语言、语法、具体架构,但却与纳伊刚念出的咒文有着同格的韵律,在液态化的房间的每一处飘荡。
“这是什——”
刀锋嗡鸣间,神里绫人对这奇异的鸣叫尚感莫名,但另一种十分熟悉的声音占据了大脑皮层。
[……为什么。]
那也是绫华的声音——‘人类’的神里绫华的声音。
[为什么将军大人,就是不肯分来哪怕一片目光呢。]
[每天都是这样……呈上的谏言几乎没有被采用过,为了达成目的只能花费更多时间不断地在各方之间回旋周转……为什么要这么消耗哥哥呢?]
[哥哥只是人啊!既不是妖怪,也不是神明!这十几年他一直如履薄冰的走过来……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啊!如果将军讨厌神里的话,那干脆就不要让哥哥当社奉行啊……!]
[明明没有什么‘永恒’啊……爸爸已经因为积劳成疾而离世了……妈妈也被逼得没了生气……别在拿走了爸爸妈妈之后,连哥哥也要拿走啊!]
这是作为神里家的长女,作为众人喜爱的白鹭公主,绝对不能宣之于口的想法。
这也是作为神里绫人的妹妹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呐喊。
苦闷融入稠海,流入他们的脑中。
与此同时,那段鸣叫已经进入最高潮。
一股混杂着惊骇的恐惧还没来得及爬上他的脊背,纳伊先一步猛地将手中的匕首掷向神里绫华。
随即,纳伊将神里绫人一把拽开。“别愣着!”
双腿先一步听从了纳伊的建议,耳朵紧随其后听见那鸣叫声随着纳伊更快速的吟唱戛然而止。
大脑在短暂的宕机后迅速得出结论:那是‘深潜者’的咒语。
在报告里曾见到过的、某位研究员临死前留下的只言片语从神里绫人脑内闪过。
他会召唤雷电、召唤海浪、让海水灌入肺部的咒文。
——以及让神里绫人成为‘深潜者’。
而就像是在回应神里绫人的想法般,脑内那个声音再度回荡。
[不是我让你们(人类)成为‘我’。]
[是你们在呼唤‘我’。]
[你们恐惧,你们害怕,你们如同出生的婴儿般瑟瑟发抖,在死亡前苦苦哀求着起死回生的机会,你们期望着永不分离的静止世界,‘我’的世界。]
[而你,伊斯的孩子,你应该也理解这一点才对。]
纳伊站住脚步。
“……是啊。我知道。”
曾经的‘祂’不知被多少人祈求许愿起死回生,为了爱恋,为了贪欲,亦或为了复仇,他们甘愿成为亡者的囚徒。
而‘祂’自己,也曾是如此。
如果那时候,他们向‘祂’低头,请‘祂’垂怜……‘祂’一定会让他们活下来吧。
但‘祂’也一定会用对‘祂’而言最愉快的方式,将那两人改造的七零八落,成为只有‘祂’才能欣赏的模样,成为仅属于‘祂’的同伴。
[我们的本质并无不同。我们都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回应这些脆弱的生命。]
[所以,为什么要阻止我?]
纳伊深吸了口气,握住匕首。“因为,有人告诉我,哪怕面对死亡,人也拥有人类的自尊,愿意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
“所以——这里是我先看上的!别来跟我抢地盘啊,死章鱼!”
将狠话愤愤吐出,随着第二次吟唱迅速响起,纳伊毫不犹豫的向神里绫华冲去。
咒文吟唱速度上的优势让纳伊远比‘祂’借神里绫华之口颂出的祷文更为迅捷灵敏,很快,她不得不选择退让试图逃出解除咒文范围。
但——
“抓住你了,绫华。”
已经悄然绕到她身后的神里绫人微微露出了笑容。
被包围的神里绫华立刻将威胁更小的神里绫人作为突破口,对此,神里绫人却露出了一个笑容。
“小时候,我们和托马玩捉迷藏,你每次被发现了都会想偷偷逃跑。记得吗?”
长刀随着少女异常敏捷的行动,试图从明显空间更大的神里绫人右侧绕开,然后——
——刀刃精准的没入了神里绫人的腹部。
“因为你每次都会因为只看着哪边更好逃而逃向容易跑的那一方,然后每次都会在逃走前被我抓住。”
而仿佛没有感觉到被刀刃贯穿的痛苦般,神里绫人只是一边淡淡的说着以前的回忆,一边任由自己的腹部承受这一击刺穿。
然后,他紧紧抱住了神里绫华,轻柔的安慰着他最后的血亲。
“已经没事了,绫华,没事了。”
将要流出的血液被水系神之眼精巧的控制,身体仿佛不存在这一伤口般继续着正常的供血运作。
同时,对于人类而言过于艰涩的语句顺畅的从纳伊喉间发出,魔力渗入现实,悄然改变着这被神明干涉的庭院。
[——别——妨碍——]
周遭的物品再度发动袭击,但被水波轻轻阻拦在外,不得动弹分毫。
神里绫华的双手在短暂的颤抖后逐渐发力,试图增大对方身上的伤口以推开这个麻烦的禁锢,但眼前这个伤患却显露出了比想象中更大的力气。
咒语混杂着神里绫人的低声喃喃一同响起。
“抱歉,让你担心了那么久,受了这么多的苦。
我太习惯被你照顾情绪,却没注意到你心里积累着那么多的压力。一个人经历这些很可怕吧,没事了——”
即将被驱逐的恐惧充斥着整个身体,但下一秒——神里绫人温和的抚摸着妹妹的脑袋,连同她身体里的‘异常’一同安慰道。
“——不用怕,哥哥来了。”
——。
最后一个音节结束的瞬间,神里绫华身上的鱼鳞像是发出不甘心的悲鸣般,它们在一次尽数张开展示自我后,如退潮的潮水般一同褪去。
与此同时,地上的深海也失去了它的活力。空间封锁解开,周遭的物品也都再度安静下来,而刚才为止还睁着的那颗死鱼眼珠般的‘神之眼’,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团干瘪的垃圾。
那股难忍的腥臭味随着托马好不容易打开房门飞速褪去,神里绫华身上的‘异常’在解除咒文的作用下消散无踪。
而她本人也在经历了这数个月的煎熬后,安心的阖上了眼睛。
神里绫人腹部受了一刀,但看起来没有刺到要害。托马迅速找来了下人和医师,安顿好他们大小姐后,给他少主治疗。
纳伊默默的站在一边,看着这对兄妹。
虽然那家伙不是这种性格……但如果有哥哥的话,就会是这种感觉吗。
最终,她在五味陈杂中,不禁叹了口气。
还是会……稍微有点羡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