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梁锦瞳几乎要不合时宜地发笑。

    两拨人接连潜入王府只为埋伏她,苏檀玉对她的重视程度不言而喻。

    她不作犹豫,立即拔剑向其中一人刺去,手里铜笛亦滑出,银芒金光交错,同时便旋身射出暗器。

    而阵中心的人却陡然展势将暗器刹那间尽数扫落。

    此人眼见着是这行人中武功最为精湛之人,那则擒贼先擒王。

    梁锦瞳双眼发黑,弃了已无暗剑的铜笛,咬牙将地上散落的其中一柄剑挑起,握在手中,冷然与眼前的人对峙。

    苏檀玉那一日一碗的药即便他离开王府,也要差云袖和张长史送来,次次看着她喝下去。

    强行运功委实体力不支。

    若要击败十余高手,双剑大约能拼出一线生机。

    然而,这行黑衣人形容猥琐,动作拖沓,杀意称不上浓烈。

    除却那位一马当先之人,其余人悉数隐在夜色里,竟是并不急切上前,似乎与前一拨人目的不相同。

    梁锦瞳管不得那么多,以往遇险的经验太过丰富,她深知不动手死的就是自己。

    该打的时候她向来不含糊。

    情势紧急,容不得她过多顾虑。

    当机立断身形闪动,那人随之而动。剑光漫烈飞舞,寒铁相击发出骇人声响,击落碎星四溅。

    “铛”!

    白刃发出铮鸣极快擦过。

    此人非比寻常,剑法多变不拘一格,甚至探不出路数。

    如她所想,虽出剑凛冽,但他好似并不急着祭出杀招。

    对方不过是在步步紧逼她使尽全力。

    足尖轻点从屋前至跃上房顶,踏步过瓦,激响清脆似砸碎瓷片,你来我往间一黑一白衣袂翩跹而过,拂落翠叶斩断春风。

    长发起落纷飞,剑影缭乱。

    无论这行人出于什么目的,总归深夜鬼鬼祟祟潜入也不会是什么好人,想来不论如何最终指向都是企图对她不利。

    跟她交手的这位似乎不紧不慢,却是在全神贯注地同她缠斗。

    ——如此,便像是她的哪位旧相识了。

    当剑锋几乎必杀的一击使出,梁锦瞳却狡黠一笑,迎面而上,发了疯般陡然弃了左手的剑。

    那道冷光则转了刃,顺次从她颊侧擦过,削断一缕青丝徐徐飘落。

    她趁机右手反手上挑一剑,正巧挑落了眼前之人的面罩。

    梁锦瞳收剑,轻盈落于屋脊,勾出的笑容玩味,“殿下好雅兴,赏月从东宫赏到了恭宣王府。殿下走错了罢?这儿可不是得月亭。”

    她抬眸望月,食指向上一指,“王府月色虽好,但东宫何等尊贵,怎么也偷偷摸摸来?只能恕微臣有失远迎了。”

    白衣的衣摆汩汩扬起,飘飘然如月宫仙下凡。

    皎洁的光柔柔地落在她面上,月出天山,丝云波缕荡弋如水波。

    衬得少女的目光也如水波摇漾。

    “不装了?”

    赵卿珏的目光落在梁锦瞳脸上。

    “弃剑偏弃左手,是拿准了我会手下留情?”

    “微臣听不懂殿下在说些什么。”梁锦瞳淡然道,“微臣自幼惯用右手。殿下许是将微臣认作了什么故人,但微臣也仔细查看过了,腕侧并无红痣,殿下先前所说的红痣不过是不慎扎伤留下的血点。”

    不知是否是月色使然,他的目光呈现出一种太诡谲的轻柔。

    让她不由得心里犯嘀咕。

    于是不得不多言几句好引得赵卿珏吐露出更多旧日细节,她总得知晓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梁锦瞳轻悄地一跃落地。

    “阿锦。”

    赵卿珏随她落地,平静无波地唤她。

    梁锦瞳只是转身注视他。

    “看来微臣是跟殿下那位故人很像了。”

    他蓦地逼近她,手指却生生地掐上了她的脸,迫使她扬起脸看他,与他近在咫尺地对视。

    “‘很像’?即便是再精湛的易容也会留有破绽。你什么都知道,不知我师尊是谁么?”

    赵卿珏不屑地轻哂。

    “苏姑娘变脸变得够快,前些日子见孤,似乎用的不是这张脸呢。”

    他的手指又使一分力道,将她扯得更近。

    倾身压下,笑意更深。

    “之前那些都是诓你的,但如今你这张脸总归是真的罢?”

    昳丽瞳眸中,梁锦瞳看到了小小一束白影,正是她自己的身影。

    以及……

    她自己的面容。

    很好,入夜后她自觉夜里无需见人,她忘了她早已卸去了易容。

    如今只剩下梁锦瞳,而非“苏观时”面对着他。

    那双眼潋滟好似浮着萤火,明明灭灭,沉沉浮浮。

    萤火中三千绚烂浮世,每一分一毫中,都有她的影子下坠。

    赵卿珏定定地盯着她看,如兰气息若即若离。

    梁锦瞳推开他。

    她退开两步,左右手交换,换做左手举剑,“那又如何?”

    剑锋指向赵卿珏的咽喉。

    往日的跳脱与柔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漠无表情。

    梁锦瞳冷冰冰道:“我见殿下恨我恨得要命,那就别废话了。”

    “无论你们来王府做什么,不要连累我。哦,假设真要杀我,殿下可能得再掂量掂量我对你有无用处。”

    她隐约猜出赵卿珏此行的目的,对她而言又是一场无妄之灾。

    她一个职务同这些案件扯不上干系的文官,探探消息尚可,委实是与他们的博弈八竿子打不着。

    在苏檀玉的藏书阁翻箱倒柜拼凑出些许信息,苏檀玉向来谨小慎微,往来密信全部烧毁,行事留不下半分痕迹,即便过了她眼,能够复制也无用。

    而梁锦瞳又碍于无法明示,幸而听得裴十二说他们订了一堆时兴的话本册子解闷,她便有了法子。她将苏檀玉与其中的关联委婉地用拆折书页的法子告知,一连送了数封,看似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伪作成他订购的册子发成了誊抄的错版,即便被截也只会得到废纸一沓,认为是书吏抄录的废页。

    赵卿珏倘若蠢到看不懂个中关窍那便是他合该遭人构陷。

    梁锦瞳自认,给他传了密信已是她仁至义尽。

    倘若他对她恨之入骨,她至少也给他传递了不少关键情报,总也能为自己挣出些活命的机会。

    “该帮的我已经帮了你。倘若殿下打一场能消气,我也奉陪。”

    此人故弄玄虚意味不明,还不如打一场畅快。

    可赵卿珏无动于衷,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肩上那道伤口。

    “疼吗?”

    “不打紧。”梁锦瞳还是无所谓道,一脸讥讽,“右肩的伤不妨碍我左手使剑。殿下不是知道我惯用左手么?”

    手腕纤细,却不曾颤抖半分。

    剑身映着那张无瑕的面孔。

    身后的黑衣人们登时蠢蠢欲动,任谁都从这个少女的举动中看出了杀气,不是闹着玩的。

    偏生太子爷不动。

    谁也不得轻举妄动。

    “而且殿下不是寻常高手,我用左手,不算小瞧了您。”

    她平静地说。

    然而赵卿珏还是不曾举剑。

    滞空半晌,梁锦瞳的眸子里满是错愕,她问:“……你不打了?”

    后脑就在此刻传来剧痛。

    本就几近强弩之末,梁锦瞳骤然踉跄一步,头晕目眩跪倒在地,她勉力攥着剑撑住身子,向后看去——

    头顶却罩下影子,与她相持不下的那人就在此时轻而易举地走到她身边,躬身在她手腕轻轻一叩,便引得她肘臂痛麻,来不及回身,他再一挑则把剑丢了出去。

    随即,再也撑不住向前栽倒。

    “你——?”

    芬芳馥郁的气息转瞬裹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

    即便不必去看,梁锦瞳也猜到了是谁。

    这两个人的默契仅限于狼狈为奸,每个她都想指着鼻子破口大骂。只可惜,她现在软弱无力到任谁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挟制她。

    见其步伐便知那行人中唯有一人武功极差,堪称手无缚鸡之力,夹在一行精锐中宛如凑数。

    她只顾专心致志对付更棘手的高手,便未曾将其放在心上。

    旧日记忆似心口血般浮涌。

    ——裴十二。

    只剩他会干这种下作的烂事!

    “俊才”的称号属实是屈才,只配叫作小人!

    她竟是忘了还有这个偷袭能手!

    同一群人接连整夜厮杀筋疲力竭,原本就撑不得多久,裴小人还非要多此一举给她来一闷棍。

    朗月渐渐消散,归于黑沉。

    梁锦瞳失去意识前咬牙切齿地想。

    管他是否另有隐情……等她醒了绝对要双倍奉还。

    裴十二丢掉木棍,拍拍手,一副大功告成的亢奋。

    “唧唧歪歪的,她还真是谨慎。万一晕不了还得再补一棍子。”

    “没打多狠,瞧您。”裴十二冷笑,毫无愧色,“臣卑贱之躯,哪敢对未来的太子妃不敬。”

    赵卿珏抚了抚怀中姑娘的脑袋,“你还是离远些,省得我给你一棍子。”

    他抚上那张皎净如白玉雕琢的脸,如今还存有三分纯真稚气。易容后的脸经过细微调整而过分天真,还是不比她原本的面容灵巧慧黠。

    纤长的睫毛恬静地阖着,他碰触上去,还是会轻颤似被抚过的琴弦。

    可远比她醒时安分。

    裴十二大为震撼:“赵兄!她当年干的事比给你十棍子都阴毒,你还她十刀都亏了行吗!次次手下留情,还真信她会跟你一条心是吧?”

    “时辰不早。”赵卿珏把姑娘抱起,瞭眸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毫无变幻的天色,“该走了。”

    叶梢卷过当空的星月,夜风习习扬起几人黑袍。砖上干涸的暗红淌过月光,光辉凄清。

    若非周遭倒了一地死尸,倒像原本便是祥和静夜。

    又来一本正经地唬弄人!

    裴十二气不打一处来,黑袍一甩,“罢了!谁叫我就是专门收拾烂摊子的!”

    他挥挥手,身后悄然列队的黑衣众人随他召令,步出身材矮小的一人。

    周遭静谧得很,冷月光影寥落,却又有了几分幻象似的温暖。

    好像有谁在对她说什么,只可惜她一个字也不曾听清。

    梁锦瞳觉得自己一定是由于太过于疲惫,才会梦到很久远的年少。

    黑沉的残影剥去,摇摇晃晃好似船桨推开涟漪。

    春寒料峭,也是如这年一般猛烈的倒春寒。

    是什么时候呢?

    她想,大概是仪嘉十三年的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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