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夜色茫茫,街头空无一人。路灯一盏接一盏,绵延至黑夜的尽头。

    边三轮平缓地行驶在马路上,发出低沉的轰响。易诚掀起头盔的面罩,感受夜风扑面的清爽。

    挎斗里,易志刚坐得很稳,视线追随着街头的一草一木,迫切想寻找到记忆中的痕迹。

    “啊啊!”他指着路边的大门,情绪很激动。

    方凛缓缓停下车。

    这是二中的校门,易诚的妈妈以前在二中教书,晚自习要到九点半才结束,易志刚经常骑着摩托车,前面坐着小小的易诚,在校门口等着接她回家。

    有时等得久了,父子俩便会在旁边的小摊上买两份炸土豆片,边吃边等。

    等她出来,他们总免不了挨一顿训:“又吃这种油炸食品!新闻里都说了,这都是地沟油!”

    旁边的小贩急忙解释:“哪能啊?我用的都是好油,每天都换的。”

    这时,易志刚只需毕恭毕敬地递上一份还未开动的炸土豆片,就能轻松地浇灭她的怒火。

    易诚再递上筷子,乖巧地说:“妈,特意给你留的。”

    校门内外一片漆黑,学生、家长、小摊贩都回家了,一家三口温馨的画面也融进了黑夜里。

    “爸。”易诚轻拍易志刚的肩膀,“想吃炸土豆片吗?”

    易志刚转头看向他,咧着嘴笑,“昂”了一声。

    易诚也笑了:“明天给你买。”

    方凛耐心地等父子俩聊完,问:“下一站去哪儿?”

    易诚想了想,说:“你知道三中怎么走吗?”

    方凛点点头,松开刹车,缓缓起步。

    从二中到三中要穿过老街,几家大排档彻夜灯火通明。街角有几个小贩还在守着小吃摊,易诚来回张望一圈,没看到以前常吃的小摊。

    “爸,你还记得这里不?”易诚对易志刚说,“我上初中的时候,每次下晚自习,都要买一根烤玉米吃。校门口人太多,我们就在约在这儿碰头。”

    易志刚似乎记起来了,用力点点头。

    方凛好奇地问:“烤玉米?你这宵夜吃得挺健康啊。”

    易诚笑着解释:“不是像烤红薯那样烤,是先把糯玉米蒸熟,再放在烧烤架上烤。”

    冬天的烤玉米最好吃,刷上一层油,将外皮烤得焦香,再均匀地撒上孜然、辣椒粉、白糖。一口下去,软糯的口感和鲜香的滋味交织在唇齿间,让人从里到外都暖和起来了。

    方凛咽了咽口水,“说得我都馋了。”

    下一站,去往慈湖公园。公园大门进不去,他们就沿着滨湖路缓缓行驶着。

    易诚记得,道路两旁原本种的是香樟树,树木高大,郁郁葱葱,后来都换成了樱花树。去年,樱花盛放那几天,几乎全城的人都来这里拍照打卡。

    易诚给易志刚看了几段视频,问他想不想去看看,他摇摇头,断断续续地说:“还是……以前的……好看……”

    人老了就是这样,总觉得记忆中的景色更美。

    路边的樱花树一棵接一棵,划过他们的视野。

    “哎,停一下。”易诚突然拍拍方凛的肩。

    方凛捏住手刹,“怎么了?”

    易诚抬起手,指着头顶,“已经有樱花开了。”

    “这么早?”方凛有些诧异。

    他顺着易诚手指的方向望去。昏黄的灯光下,樱花树的枝头零星地缀着几粒花苞,有朵花已经迫不及待地绽放了。

    方凛惊喜地“哇”了一声,从兜里掏出手机,对着那朵在枝头独自绽放的花,拍了张照片。

    他们恰好路过,而它恰好盛开。其中一个人,恰好抬起头。

    所有的恰好,共同编织出了这一场浪漫的邂逅。

    “爸,你看。”易诚示意易志刚抬头,“那朵花开了。”

    易志刚缓缓抬起头,眯起眼,盯着灯光下摇曳的树枝。

    他的瞳仁里,仿佛映着温暖的烛火。

    后来,他们路过青少年宫,在门口朝里张望,各种游乐设施静静地蹲在黑夜里,像是睡着了。

    易诚家里有张照片,就是在这里拍的。那年他五岁,易志刚跟他挤在一辆小黄鸭造型的儿童车里,父子俩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

    镜头另一端,是妈妈含笑的眼眸。

    再后来,边三轮一路驶向江边,江面寂静无声,无风也无浪。

    月亮悬在天边,散发出幽幽的白光。

    江滩上冒出了芦苇的新芽,才刚到小腿处。易诚跳下车,摘下一根嫩绿的芦苇,伸到易志刚的鼻子底下。

    “爸,你闻。”他说,“是春天的味道。”

    --

    常乐盯着桌上最后两根羊肉串,陷入了纠结。

    “要不给他们留一点儿?”

    “留什么留。”王哥一把抓起两根串儿,“等他们来了再点呗。”

    “有道理。”常乐眼疾手快地从他手里抢走一根串儿,把肉一口撸进嘴里,美滋滋地嚼了起来。

    桌子底下,那只比格四脚朝天,睡得正酣。大耳朵铺在地上,像一对翅膀。

    常乐低头端详着它的睡姿,感叹道:“你家老狗睡着的时候还挺可爱的嘛。”

    王哥语速飞快:“你要吗?送你了。”

    不等常乐拒绝,他又说:“我再给你三百。”

    常乐哭笑不得:“不是……”

    “五百。”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开个价。”王哥目光真挚地盯着她,“只要你能善待它,我做什么都愿意。”

    常乐刚要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摩托声。她赶紧回过头,看见边三轮正好停在大排档门口。

    “别想了,你自己好好养着吧。”常乐跟王哥交代了一句,起身推着轮椅走了出去。

    易诚摘下头盔,捋了捋乱蓬蓬的头发,向方凛伸出手,“辛苦方大哥了。”

    方凛咧嘴一笑,拍开他的手,说:“客气什么。”

    两人合力将易志刚从挎斗里抬起来,安置在轮椅上。

    易志刚眉眼低垂,神色稍显疲惫,但看得出来,他心情不错。

    “我先把我爸送回去。”易诚握着轮椅的把手,对常乐和方凛说,“待会儿再过来跟你们汇合。”

    常乐将方凛带到小方桌边,向他简单介绍了王哥,又喊来老板娘,加了几样小吃和烤串。

    常乐给方凛倒可乐,问他:“玩得怎么样?”

    “很自在,很放松。”方凛一口气喝了半杯可乐,静默片刻,又说:“感觉易诚像个诗人。”

    王哥慢悠悠地说:“在生老病死面前,人都会变成诗人。”

    常乐正咂摸着这句话中的哲理,又听见方凛说:“其实我很羡慕他,能陪在他爸身边。我爸出事的时候,我还在部队,虽然第一时间请了假赶回去,还是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常乐攥着塑料杯,看着方凛锋利的眉眼,心头涩意翻涌。

    “你爸……是怎么走的?”

    “车祸。”方凛平静地说,“我弟在学校惹了事,班主任喊我爸过去。我爸一时心急,过斑马线时没留神,被一辆抢黄灯的出租车给撞了。”

    所有的巧合凑到一起,酿成了这场悲剧。

    常乐一时无言,王哥也低着头,微微叹了口气。

    气氛陷入了沉默。

    方凛喝完杯中的可乐,继续说:“没过多久,我就申请提前退伍了,我弟还小,家里不能没人。”

    王哥抬起头,问:“你妈呢?”

    方凛喉结滚动,声音微微颤抖:“很早之前就去世了。生我弟的时候,难产……”

    常乐的心情更沉重了。她早就听说这对兄弟父母双亡,但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轻飘飘的四个字,背后是接二连三的悲剧。

    王哥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那你应该很恨你弟吧?你父母的去世,都是他间接造成的……不是我心理阴暗啊,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方凛苦笑:“小说是小说。在现实世界里,我们是彼此唯一的家人。”

    王哥还是想不通:“可是,你的不幸,都跟他有关……如果我是你,多少会有点怨恨吧。”

    方凛摇摇头,“要说不幸,他比我更不幸,他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十几岁又失去了父亲,他肯定也很自责。我从不恨他。”

    老板娘过来了,给他们端上来一盘水煮花生、一盘烤茄子,两碟卤味,还有一大把烤串。

    “哎,不聊这些伤心事了。”王哥向前倾身,给方凛倒满可乐,“来来来,吃好喝好。”

    方凛笑了笑,“我只是有感而发。看到易诚和他父亲,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举起杯子,“来,我敬你们。希望你们好好珍惜家人,多陪陪他们,不要像我一样……”

    他的声音沙哑,眼眶微微泛红。

    常乐赶紧举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郑重道:“我会好好珍惜的。”

    “我……”王哥的杯子举起又放下,嘴角牵起一抹苦笑,“我就算了吧。我爸见我就烦,恨不得把我扫地出门。”

    “谁说的?”

    身后传来易诚的声音。

    常乐循声望去,看见易诚就站在王哥身后,额发微微濡湿,耳鬓淌着汗,眼底漾着笑意。

    “这么快?”常乐急忙招呼他,“快坐快坐。易叔叔睡了吗?”

    易诚在她对面坐下,点点头,“睡了,有护工陪着他,不用担心。”

    他扫了一眼桌上的食物,问:“我能再加一样吗?”

    “你想吃什么?”

    “加四个烤玉米吧。”

    “行。”常乐招招手,喊来了老板娘。

    易诚拿起一根烤串,边吃边说:“鼠哥,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你爸其实挺关心你的。”

    王哥轻笑一声:“你又不认识他。”

    “我认识。”易诚放下竹签,不紧不慢地说,“去年,你爸来我家找我,说想咨询一下开培训班的事,比如营业执照怎么办、要不要单独租办公室、教师资质证明怎么弄之类的。他说,他有个儿子,从小就会写作文,大学读的是汉语言文学,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去上班,现在整天待在家里,昼夜颠倒,人不人鬼不鬼的。他想给儿子开个作文培训班,赚不赚钱无所谓,主要是让他有事干,不要颓废下去。”易诚冲王哥挑了挑眉,“我一猜就知道是你。”

    王哥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羞还是恼,嘟囔道:“我爸这人真是的,一天天的,就爱瞎操心。”

    常乐好奇地问:“那后来呢?培训班开起来了吗?”

    “没有。”王哥没好气地说,“他跟我提过这事,我说我不喜欢跟小孩打交道,这事儿就没有后续了。”

    方凛忍不住问:“那你现在在干嘛呢?”

    “一定要干点什么吗?”王哥怒气冲冲地反问他,“我就不能吃饭睡觉玩手机吗?”

    桌上安静下来,一时间,没人敢接话。

    王哥也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冲。他咽了咽唾沫,声音弱了几分:“对不起啊,我……在家写小说呢,每天要码两、三万字,千字八元,一个月也能赚不少钱,够养活自己了。”

    “哇,厉害啊!”常乐眼睛一亮,立马掏出手机,“请问王大作家,在哪儿能搜到你的大作啊?”

    “你搜不到。”王哥端起可乐,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跟我合作的是个工作室。我负责提供原稿,他们负责把两三万字进行提炼、整合,然后把角色、地名全都换成别的名字。我自己都搜不到,更不用说你了。”

    常乐皱着眉,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啊?”

    易诚轻轻地“啊”了一声,“我懂了,你是个枪手,没有署名权。”

    王哥点点头,捻起一枚水煮花生,扔进嘴里。

    “可是……”常乐喃喃道,“这样好吗?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东西,变成了别人的作品,你不气愤吗?”

    “这有什么?”王哥满不在乎地说,“反正我写得很水,几万字才一个剧情,工作室也习惯了。我拿钱办事,不用署名,就不用担责。”

    常乐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被他不耐烦地打断了:“哎哟,别聊我的事了。我就是废人一个,有什么可聊的?快吃快吃,羊肉串都冷了。”

    就在这时,老板娘拿来四串玉米粒,放在他们的盘子里。

    易诚呆住了,不敢置信地问:“这是……烤玉米啊?”

    “是啊,不是你们点的吗?”老板娘语气肯定。

    易诚哑然失笑。这四串苗条的玉米粒,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他叹了口气,将玉米粒分发出去,一人一串。

    常乐一口撸完,擦擦嘴,意犹未尽道:“有种在烧烤摊上吃减脂餐的违和感。”

    这是甜玉米,脆甜的汁水和香辣的味道有些不搭,口感也不如糯玉米有嚼劲。

    易诚吃完后,莫名有些惆怅。

    回忆总是带着一层滤镜。不知从何时起,他也开始怀念起过去的风景,过去的食物,过去的家人,以及,过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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