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的行程安排得很满。旅行团一大清早就出发,先是去了陶瓷博物馆,走马观花地逛了一圈。
钟妈妈无时无刻不在拉着常乐的姥姥唠嗑,从她退休前是干什么的问到退休后每天都在干什么,还约好了下次一起去旅游。
常乐和钟煜沉默地跟在后面,跟展厅里的陶瓷佛像大眼瞪小眼。
两人本来还相处得挺融洽的,只是,两位长辈的表演过于刻意,反倒让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尴尬。
钟煜不开口,常乐也保持着高冷,心想,来吧,攻略我吧,让我看看你的手段。
“那个,呃……”钟煜抠了抠鼻尖,想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干这行多久了?”
“哈?”常乐一头雾水。她都不清楚自己属于哪一行。
钟煜提醒她:“上次学校开运动会,你不是说你是司机吗?”
常乐回忆了好半天,才记起这档子事。
当时,她为了面子,硬给自己编了个“操盘手”的洋气称号,结果被这只土狗理解成是司机的代称。
“是时候重新做一个自我介绍了。”常乐清清嗓,煞有介事地说,“鄙人不才,是某二胡演奏家的专车司机,某网红的经纪人,某户外爱好者的贴身保镖,某旅游达人的私人助理,还是某四胎宝妈的金牌月嫂。”
钟煜疑惑地张望一圈。
“这里塞不下这么多人吧?”
玻璃展柜里,网红佛像一脸无语地看着他们。
常乐脸上的表情跟它如出一辙。
从博物馆出来后,他们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三宝村。这座文艺的小村子坐落于青山之下,一条清溪穿流其间,小道两侧遍布艺术馆、咖啡馆、餐厅,随处可见各种造型奇特的陶瓷和雕塑。
从头到尾逛了一圈后,他们被导游带进一个陶艺工作室,学习怎么做陶瓷。
常乐正要去领围裙,钟妈妈已经眼疾手快地抢走两条,转头递给她:“这个好看,你俩一人一条。”
打开一看,一个前面写着“大厨”,另一个写着“吃货”。
常乐一脸无语,将“吃货”围裙递给钟煜。
正要找地方坐下,钟妈妈又急忙招呼她:“哎,这儿正好有两个空座。”
其中一个还是她从一个小孩那儿硬抢过来的。
常乐和钟煜硬着头皮坐在一起,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大家环坐成一圈,每个人前面一台拉胚机,一位年轻女老师站在中间,负责讲解和指导。
先像揉面团一样揉泥,将里面的气泡挤出来。然后放在转盘上,双手包裹住泥团,大拇指向下按压,压出一个坑。接着,双手轻轻向外推,坑慢慢变大,将泥团塑造成想要的形状……
这个过程还挺舒缓解压的。
常乐和钟煜也渐渐放松下来,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
当常乐手中的泥团还歪七扭八的时候,钟煜的泥胚已初具雏形。常乐瞥他一眼,问:“你妈是不是催你催得很急啊?”
“她急她的,关我什么事。”钟煜无所谓地说。
“那你还那么听话。”常乐忍不住吐槽,“咱们俩都尬聊半天了,你不累吗?”
钟煜转头看着她,忽然笑了。
“我是不太会跟女生聊天。”他坦言道,“不过,我接近你,也不是因为我妈。我是单纯觉得你这个人还不错。”
“嗯,你眼光也不错。”常乐点点头,面不改色,心却莫名跳得飞快。
手中的泥胚一歪,又成了一滩不思进取的烂泥。
“你手上沾了太多水。”钟煜提醒她,“慢慢来,别心急。”
常乐“哦”了一声,脑子有些混乱。
她试图岔开话题:“对了,柯牧二怎么样?”
钟煜一愣,语气有些疑惑:“我一把过……怎么了?”
“……谁问你这个了?”常乐半天才反应过来,顿时哭笑不得,“我送你的那条狗,叫柯牧二,它在你家还习惯吗?”
“哦,你说毛毛啊,它挺好的。”钟煜也明白过来,释然一笑,“能吃能睡,活泼好动,还特别黏我,每天晚上都想蹦上床。”他笑着摇摇头,“可惜腿太短了。”
“对了,”他忽然想到什么,“它的腿以后还会长吗?还是一直这么短?”
常乐白他一眼,“它爹是柯基,你说呢?”
“我这不是心存侥幸嘛,毕竟它还有一半边牧的基因,而且真的很聪明可爱。”
“对嘛,可爱就行了,要那么长的腿干嘛?当童模啊?”
钟煜忍不住笑起来。
“咱俩这不聊得挺好的嘛。”他的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眼里闪着光,“听你吐槽挺有意思的。哎,你祖上是不是东北的?”
“……”常乐瞟他一眼,“咱们湖北佬也可以很幽默的,好吧?”
在两人对面,钟妈妈满意地看着“大厨”和“吃货”聊天,忍不住凑到姥姥旁边,小声说:“你看这两人,是不是挺般配的?”
姥姥敷衍地“嗯嗯”两声,问她:“哎,你这个泥巴是怎么立起来的?”
“我家这孩子性格挺好的,长得也周正,就是在小城市不好找对象。”钟妈妈抬起胳膊肘,搡了搡姥姥,“哎,你家常乐也没谈朋友吧?”
“哎哟——”姥姥哀叹一声,重新把泥巴揉成团,“真麻烦啊。”
钟妈妈坚持不懈地自说自话:“我对女方没什么要求的,只要孩子喜欢就行,我看他们俩就挺聊得来的……”
姥姥自言自语道:“我想做个大碗,夏天可以装西瓜吃。”
钟妈妈:“……”
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缠斗,常乐手中的泥巴终于乖乖听话,被捏成竹筒的形状。她又用刮刀在上面雕刻出纹路,还捏了几片叶子,点缀在竹筒上。
昨天晚上在陶溪川逛集市时,她看中了一只竹筒造型的陶瓷杯子,一问价格,58。
本想忍痛买下,奈何姥姥死活不同意,说这个价格去十元店可以买五个杯子给全家人用。
钟煜的泥胚也终于成形,上大下小,像一只小碗。他用手指轻轻往里推,将碗边捏成起伏的波浪。
不得不说,搞艺术的人,手就是灵巧,这一推一捏之间,花瓣的形状就出来了。
“呀!”常乐惊喜地发现,这只花瓣形状的小碗,很像她昨天在展厅看中的那套两万八的茶具。
昨晚,她在集市上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同款,只得抱憾而归。
再看看自己捏的泥胚,虽然没有那么精致,但常乐觉得,这个竹筒造型简约而不单调,处处透着小巧思,再上个色,简直是件完美的艺术品。
眼看大家都完成得差不多了,老师站在中间,介绍道:“下一步是彩绘,大家可以给自己的作品涂上喜欢的颜色,注意不要涂得太厚了,否则烧出来会很难看。之后,我们会将这些泥胚阴干几天,修平和上釉后,就可以送到窑炉里烧制了。”
常乐拿起笔刷,蘸了一层浅绿色的颜料,刚要往竹筒上涂抹,又听见老师说:“小柴窑烧出来的瓷器釉面光滑,色泽温润,有松脂的润感,但是成本更高。所以每个人需要补交320元——”
她话未说完,常乐就毫不犹豫地抬起手。
“啪——”
一巴掌将竹筒从立体拍成平面。
哼,一滩烂泥,也想骗她的钱。
围裙上溅满了泥巴星子,她无所谓,扬起下巴,气定神闲地盯着女老师,用眼神跟她较劲。
女老师吓呆了。
愣了几秒后,她重新开口,说话都有些结巴:“如果,呃,选择普通的电窑,每个人只需要付50元,呃,留下地址和联系方式,等我们烧制成形后,会包装好寄给大家。”
常乐:“……”
这段话就不能放在前面说吗?
能不能照顾一下她这种价格敏感人群——俗称穷人——的感受?
钟煜瞥她一眼,幽幽地说:“你这脾气也太火爆了,一点就着啊。”
常乐看着面前的一滩烂泥,哀怨中又有有一丝庆幸——虽然她损失了一个堪称艺术品的杯子,但她省了整整五十块啊。
她耸耸肩,解释道:“没办法,我都应激了。一听说要收钱,就觉得是被导游和商家联合做局了。”
常乐对导游的不信任,在下午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返程的大巴上,导游正跟大家说着告别词,说着说着,居然哭了起来。
一个大男人哭得一滴眼泪也没有,声音却带着浓浓的悲伤,哽咽道:“我真的很舍不得大家,虽然我带这个团,一分钱不挣,但是,呜呜呜……”
常乐斜瞥着姥姥,跟她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说到钱,就要图穷匕见了。
导游啜泣道:“大家报这个团,虽然要1199,但是——”
姥姥猛地抓住常乐的手,攥得她生疼。
“什么?”她一脸惊恐,质问常乐,“1199?不是199吗?”
常乐“嘶”了一声,试图抽出自己的手,姥姥的手却攥得更紧了。
常乐担心她脆弱的心脏受不了这种打击,只好胡诌道:“那个,我妈她、她是通过同学报名的,老带新有优惠,所以……”
姥姥瞪着她,“所以一个人减了一千?不太可能吧?”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常乐嘴硬道,“旅行社做活动嘛,打折促销,很正常啊。”
姥姥半信半疑地松开了她。
只听导游继续哭诉:“除去车费、住宿费、餐饮费、门票钱,旅行社基本上不赚钱,我也拿不到一分钱的报酬。所以,如果大家对我这几天的服务还算满意,那接下来的购物环节,请大家表现出诚意,每个人都得消费,不能低于600块。大家能做到吗?”
车厢内鸦雀无声。
导游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脸色一沉,语气多了几分威胁:“如果大家不配合,那就别怪我采取特殊手段。只要有一个人不达标,其他人都走不了。出来玩,连这点钱都不舍得花,还想白嫖我的服务,我告诉你,任何一家旅行社都不欢迎这种人!你不花钱,就是全车的罪人!”
常乐叹为观止。
她掏出手机,打开地图定位,发现这里离家才200公里,开车三个小时就能到。如果她真的被扔在半路上,就喊家里人来接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种小手段能吓唬到谁啊?真当她没见过世面呢?
所以,当大巴车在一家所谓的商场门口停下、所有人都被关进去时,常乐和姥姥直接选了个墙角蹲下,假装自己是朵蘑菇。
还好这里有信号,可以玩手机打发时间,关键时刻还能报警。
钟煜也带着钟妈妈过来了,蹲在她们面前,担忧地问:“导游不会硬抢吧?”
常乐斜乜着守在门口的导游,翻了个白眼,“他当这里是缅北啊?没刀没枪的,真要干起仗来,咱们一车人还撂不倒他?”
“说得对。”钟妈妈攥住拳头,情绪激动,“咱们不能向黑恶势力低头!等回去了我就举报他!”
钟煜蹙眉道:“问题是,如果他把我们一直关在这里,其他人也会向我们施压,到时候会很难办。”
常乐大手一挥,“没事儿。到时候我就倒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你们把我抬出去就行。”
钟妈妈笑起来,拍拍她的肩膀,夸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这时,姥姥突然插入一个不相干的话题:“你们两个的报名费是多少啊?”
钟煜和钟妈妈疑惑地对视一眼。
谁都没注意到在一旁疯狂使眼色的常乐。
“大家不都是……1199吗?”钟煜迟疑地说。
姥姥倒吸一口冷气:“没有老带新优惠?没有打折促销?”
钟煜和钟妈妈都摇了摇头。
姥姥气得要抽过去了。
她一巴掌削在常乐的脑袋上,破口大骂:“一千二!这么贵的团,还敢让我们购物!这狗日的导游,黑心肠,烂屁.眼,简直不要脸!”
常乐揉了揉后脑勺,又抠了抠耳朵,试图修复受损的耳膜。
以姥姥此刻的怒气值和战斗力,她完全不用担心出不去的问题。
她甚至想建议导游提前报个警,或者,劝他给自己的后脑勺买份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