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究还是在十一月底,又来一次。
天色暗下来,又像雨水又像冰粒的东西,从天边降落,地面越来越湿。
不一会,地面便结起一层冰。
院中,沈瑶煎好汤药,上梯子走进二楼,打开房门,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徐瑄。
也就这个时候,她才敢直视他。
徐瑄虽闭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但眉头却是紧皱,此刻,他身体在忍受剧痛。
这个男人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可俩人真实关系,却是相敬如“冰”。
夫妻体面也是没有的。
正沉吟间,窗棂咔咔晃动几下,北风吹来,沈瑶放下碗走过去。
徐瑄受不得寒,她忙把窗户关紧。
正这时,冷不丁床上徐瑄呻吟声传进耳朵,状若蚊吟。
“醒了?”沈瑶走进问。
有意避开他眼睛。
“大夫说你今晚很可能发烧,汤药熬好了,你若是方便,就喝点……预防。”
沈瑶垂着眼,伸手将碗拿到床边,等待他自己起身喝药。
徐瑄微微扭过头,看着沈瑶,女子一直低着头,也不与他对视,说话的语气平静无波,毫无起伏。
她可真贱啊!
他想。
受她牵连,他已是第二次受杖刑侮辱,她居然还敢出现在他面前?
不仅扣留他在此,还亲自熬药送来,伺候他,讨好他~
世间怎么会有脸皮如此厚的女人。
前所未见。
徐瑄顿觉胃部翻江倒海,恶心感阵阵涌来。
他沉了沉眸,伸出手“啪”一声,将汤药打翻在地,朝她恶语相加:“滚。”
褐色汤药泼洒满地,散发着苦涩的味道。
沈瑶抬眸看着徐瑄,他唇色苍白,脸色也差到极致,只有那双眼眸,依旧充满生机,饱含着怨恨,向她刺来。
沈瑶深吸口气,在心底默默宽慰自己,这本就是她的错,徐瑄发脾气是应该的。
她得受着。
蹲下身子,捡起汤碗,沈瑶抬眸看向他,“我知道你怨我,但身体是你自己的,你若是不吃药死掉,只会亲者痛,仇者快。”
沈瑶说完,转身欲走。
徐瑄冷哼一声,沈瑶微微放慢脚步,听得徐瑄说道:“那你算亲者,还是仇者?”
沈瑶一怔,只片刻间,脑海里便有小人在说,“当然是仇人。”
所以沈瑶也就告诉他,“反正不是亲人。”
徐瑄闻言,仿佛自嘲般,轻轻扯着嘴角,道:“我以为你会说亲人,咳咳……”
沈瑶沉默不语。
“你可以滚了。”
徐瑄翻个身,背朝着她,不再言语。
沈瑶识趣离开。
由于下雪,天色差,沈瑶让雇工早早回去,现在书斋也只剩沈瑶和小厮。
沈瑶道:“你现在回去,把柳茹请来,照顾徐瑄。”
徐瑄虽是仇人,但她也没法见死不救,或许只有请她出面。
小厮闻言睁大眼睛,道:“沈娘子,柳娘子最近都不在家,我也不知道去哪寻她?”
“什么?”
沈瑶微微沉眸,“她不在家,那……信国公府呢?”
小厮蓦地叹口气,道:“娘子你有所不知,自从你出府后,公子就与柳娘子大吵一架,柳娘子也搬出去住,公子不允许我去找人,至今他们还在冷战。”
“……”
沈瑶嘴角动动,终究语塞,默然不语。
过会后,她道:“你再送碗药上去,盯着他喝药,我去寻柳茹。”
*
信国公府。
沈瑶踏入暖阁时,郭娘子正在吃晚膳,见她来,忙起身笑着相迎。
“屋外风雪大,妹妹可吃过饭?”
“还没。”沈瑶眼眸一闪,看着围拢在侧的丫鬟们欲言又止。
郭娘子心明眼亮,立马道:“你们都出去,我要与沈妹妹叙旧。”
丫鬟鱼贯而出,屋内只剩两人。
沈瑶顾不得寒暄,忙问:“柳茹可在这里?”
她问得很焦急,心念电转间,郭娘子摇头道:“没有,自从上次奸.情暴露,赵廉就带她出去住了,我也懒得管。”
沈瑶眼睛蓦地睁大,又问:“那你知道赵廉住哪吗?”
“听他身边小厮说,似乎在南城,具体我不清楚。不过你若找赵廉,可以去花满楼碰碰,他最近经常在那厮混。”
“好,我知道了,谢谢。”
沈瑶行礼致谢。
郭娘子忙回礼,笑道:“与我还客气什么?其实我与你很是投缘,哪天你有时间,我去拜访。”
沈瑶弯弯唇角,回道:“我没在徐家居住,你要是寻我,就到大栅栏找状元书斋,我在那。”
“啊,你一女子居然在外做生意?”
郭娘子像发现新大陆般,很是新奇,拉着她手打量个不停。
“传言果然有虚,这般玲珑剔透的妹妹,岂是那帮人嘴里庸俗之人。”
沈瑶低眸,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能说,自己是被丈夫赶出来的嘛!
其实她们同病相怜,都不得丈夫喜爱,且都与柳茹相关,这一点她们很有共同语言。
只是沈瑶赶时间,没空与她多聊天,遂道:“郭姐姐,我还有要事,就不多留了,不过欢迎你随时找我。”
“好。”郭娘子微笑,目送她离开。
丫鬟进屋,郭娘子便以手支颔,问道:“你觉得她人如何?”
“传言说她跋扈……”
郭娘子眉头一拧,打断她,“假的。都说沈家人嚣张,可看她,还有她哥哥,可见传言皆虚。”
丫鬟闻言微微垂头,咬唇沉吟,她若记得不错,这是本月郭娘子第五次提到沈家人,还有沈璠……
*
走出国公府,风雪呼呼作响,雪花沾湿睫毛,阻隔视线。
路上行人匆匆,都往家赶。
沈瑶没去花满楼寻人,而是直接回书斋。
一进门,梅香扑鼻,书斋里不知何时插满腊梅。
是魏洛!
沈瑶心脏怦怦跳动。
可徐瑄还在里头,他应该没发现吧!
二楼卧室内,小厮已将盆里木炭添好,炭火上架着铁架,炊壶里热水咕咕冒着热气。
房间静谧。
沈瑶进门,知道他在醒着,遂小心问:“我看到院中马车没了,是你让小厮离开的?”
沉默。
半响后,还是迟迟等不来回答,沈瑶心口一股无名之火顿起。
大爷的,伺候他,他人还装上了!
沈瑶觉得自己够心善了。
徐瑄可是倒沈成员,沈氏家族的叛徒,若不是此时她交好魏洛,且又实实在在亏欠徐瑄,她才不要上赶着贴他冷屁股。
越想越气,于是沈瑶讥讽道:“没哑巴就回个话,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徐瑄还是沉默。
沈瑶真要气死。
不怕吵架,就怕一拳打在棉花上,自取其辱。
她不想再管,抬脚就要离开,这时徐瑄终于开口,声音嘶哑着,“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沈瑶一怔,停下脚步,转身问道:“什么?”
徐瑄也将头扭过来,与她对视,只是眼神却很空荡,与此前沈瑶所见皆不同,像是抽离灵魂般的躯壳。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沈瑶:“……”
“百年前,江南有一富裕人家,家里出个举人。他一路摸爬滚打,混迹官场几十载,才逆天改命,让家族跃升权贵阶层。”
“后来,他儿子更聪明,年纪轻轻便中进士,直接入职翰林,多年后入阁为相,家族也在那时,在京城安家。”
“可进士的儿子很笨,读书读不懂,只荫个闲官,于是家族迅速跌落,可这还不是最惨的。”
“进士的孙子,脑袋更笨,官还是靠买的。他不思进取,整日酗酒、殴妻、虐子。他埋怨天道不好,时运差,因此死逼儿子读书。”
“只要儿子读错一字,背错一句,立马就遭到父亲责骂、殴打。从小到大,他不知跪过多少荆棘,流过多少眼泪。”
“但他依旧坚强活着,只因身边有个表妹,时刻陪在身边,宽慰开导。他们相约白头到老,却没想到,突然来个女子……一切都变了。”
徐瑄没再说下去,沈瑶了然,说的是她。
终究是她插足两人婚姻,造成三人的不幸,她有罪。
“我会与你和离,让你们二人长相厮守。”
沈瑶目光坚定,语气亦十分坚定,“皇帝赐婚,不能擅离,可皇帝若成先帝,一切都有可能。”
“一年时间,你再忍耐一年,我向你保证,定能和离。”
沈瑶看着他。
徐瑄蓦地笑了,许是情绪激动,牵动伤势,他咳嗽个不停。
沈瑶眸光微动,还是倒杯热水递给他。
徐瑄面色通红,只看一眼,便将眼睛移开,不接、不喝。
沈瑶遂吹口气,自己喝下去。
徐瑄沉了沉眸,讽刺道:“沈瑶你可知,自己有个别人难以企及的天赋,那就是脸皮十分厚。可以说到了能与城墙比拼的地步。”
“……”
她招谁惹谁了?
徐瑄继续道:“成婚前,我屡次找你,让你不要嫁我,我已有心上人,可你依旧我行我素。成婚后,你百般向我示好,什么下三滥招数都使得出来。”
“那时也是我脾气好,不与你计较,可你为什么要派人推柳茹落水呢?你也是女子,当知道……咳咳~”
沈瑶垂下眼皮,看他。
“柳茹变成现在这样,都是你逼的,我也是被你逼的。柳茹说,我若不与你圆房,她就不回来。”
沈瑶顿时呼吸一滞,连思考都忘记了,只喃喃道:“……什么?”
徐瑄见状讽刺一笑,“这不是你一直以来都想做的吗?为此还多次给我下药,所以你装什么装!”
他说话毫不留情,直接将人的脸皮撕扯下来,将血淋淋的现实展示。
沈瑶的呼吸又回来了,她斩钉截铁道:“不,我不会与你圆房,和离……”
“和离与他在一起吗?”徐瑄厉声打断她,将手中一团纸扔在地上,语气淬毒:“你果然是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