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声淅沥,在忙碌中,时间似乎总是最廉价的消耗品。
又是一天,虞遂穿上深灰色的大衣,轻轻合上实验室的大门,拿起潮湿的纯黑色直柄雨伞,准备离开。
怀表上显示的时间是23:15,一个对计算机领域从事者来说不早不晚的时间。虽然事实上,学生时代的虞遂是一个作息堪称规律到死板的人,却没想到,生活的弹性也让他变得弹性了起来。
思及此处,男人无奈地笑了笑。
走到楼下,正准备撑伞走入雨帘,一个下班的同事正好从门口出来,见着他便乐呵呵寒暄几句:“虞总!这么晚才回家啊?”
虞遂转身点头致意,笑道:“是呀,有点忙,您也这么晚回去吗?”
“哎你别说,你们真是闷声搞大事,”同事一拍大腿,语气难掩兴奋,“你不知道我在网上看到铺天盖地的消息时有多兴奋啊,革命性的人工智能模型发布,一看总设计师,哎呀这不是我天天下班都能唠上几句的同事嘛!‘零号大模型’的虞总设计师!虞总,你们真是太了不起了!”
“虽然早就知道虞总大名,哇,当时院里把你招进来的时候,我看着你那个履历简直惊掉了下巴!但这次真的是切身体会到的震撼啊!”
“真是年轻有为啊!虞总,了不起!”
看对方那么激动的样子,虞遂笑笑,虽然近期这样的场景已经重演很多次了,但骤然面对面接受那么热情的赞美,心里还是略感别扭的,只能见缝插针说上几句,“哪里”,“都是大家的功劳”。
“哎哟瞧我这,你们明天是不是还约了第四次记者招待会,”同事终于停下了滔滔不绝的抒情,一拍脑袋,面露懊恼,“耽误虞总的休息时间了,真是不好意思,哎!”
虞遂摇摇头,抚慰地笑答:“哪里的话,是我耽误了您的时间才对。”
语罢,两人双双发笑,就此挥别。
虞遂撑起伞,步入雨幕中,背影颀长而挺拔,与他手中撑起的长柄深黑色大伞莫名地相似。
收伞上车,衣角已经被淋湿了一点,虞遂抽了张纸巾,轻轻擦了擦水渍。雨水渗入纸巾当中,然后一齐被扔进门把手旁的凹槽处,谁能想到几分钟前,这些雨滴跟现在欢快敲打着车窗的同伴们一样,也曾是大自然中最自由的物质之一。
虞遂启动车子,驾驶座与副驾驶之间的空间在通电后便突然闪烁着一片离散的蓝色粒子,大概半秒后,粒子汇聚成一个Q版人物的形象。
它歪了歪脑袋,眼珠锁定了驾驶座上的虞遂,发出了欢快的童音:“虞先生晚上好!现在已经很晚了哦,您正准备回家吗?”
自他们团队的‘零号大模型’发布以来,众多行业在评估价值后,短短几周内便纷纷搭上了这艘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巨舰。
不过,与对外展示的形象相悖的是,作为总设计师的虞遂并不太热衷于先进科技产品的使用。
“虞先生似乎比较沉默呢。那么在问最后一个问题后,我将保持沉默,给予您一个安静的车内空间。提问:‘您是否需要启用自动驾驶?’”
虞遂目视前方,准备出发:“谢谢,不需要。”
全息投影的Q版人物微微躬身致意,而后散开成最初的蓝色粒子,最后完全消失。
比起零号大模型,虞遂其实更愿意用另外一个名词来为他开发的产品命名——自迭代超低维编码式深度学习框架大模型。他一如既往地开着车,等到车窗外雨声渐歇,他也到家了。
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特有的腥气,虞遂并不讨厌,但寒风徐徐吹来,如同一把温柔刀凌迟着深夜行人露在外面的皮肤,令他微微皱眉,快步走回公寓。
“所以,你怎么还不找个助理呢?”通话的另一头是林何行,听闻老友又忙到这么晚才回家,不禁疑惑地发问。
“我不太喜欢过于亲密的同事关系。”虞遂挤了点洗发水,揉搓起了自己的短发。浴室里水雾氤氲,盥洗盆上方的镜面变得模糊不清,只隐约倒映着壁灯淡黄的灯光。
“哎,这有什么。”虽说不太理解老友的想法,但林何行没有过多的指手画脚,而是转头开始说起了自己的烦恼,“唉,明天记者招待会,怎么我这个没名没姓的副总设计师也要到场?真奇怪,前三次都只有你一个人上的。”
虞遂双手一顿:“你也要参加?”
“嗯,怎么?没人跟你说?”
“嗯,没什么,”虞遂轻轻呼出一口气,继续搓着头发,“可能他们跟我说的时候我正好在忙,没有听到。”
对面似乎传来了拍打被子的声音,显然是已经准备入睡了,但烦躁的语气却暗示了心情的糟糕:“社恐的噩梦,唉!”
“你还用得着紧张?”虞遂冲洗着头上的泡沫,泡沫顺着他的身体滑落到地面,再随着地面的水流汨汨汇入下水道口,“当年蝉联三年的话剧大赛冠军,应付这种事还需要担心?”
对面发出一声不屑的嘁声,毫不留情地嘲笑着,哪怕嘲笑对象是自己:“那能一样吗?演话剧念念稿就行了,明天要是说错话,那我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虞遂嗤笑一声,没理会他这屁话。
即使面对盛大的场景和万众瞩目的提问环节,林何行表现得是有一点紧张,但第四次记者招待会也意料之中地顺利结束了。而等到第六次记者招待会召开,林何行显然已经游刃有余,甚至有点麻木了。
“这招待会怎么老是开,次次的内容都差不多,”林何行颓废地靠在后台休息室的沙发上,西装领口的扣子被解开,领带也略显凌乱。
虞遂站在窗户前,正垂眸摆弄着从花瓶里拿出的一支芍药,粉色的花瓣向外延展出白色渐变的纹路。
“一成不变,不是一件好事吗?”
“这倒是。”
第六次的记者招待会依旧很盛大,聚光灯下,两位正副总设计师与一位领头议员的话事人坐在舞台中央的沙发上,舞台后方是VR全息投影的项目蓝图,而不远处是一位虚拟形象的主持人活跃着现场。
观众席中时不时会闪烁着闪光灯,伴随着拍摄的咔擦声。会场总体是安静的,不过在场人数太多,难免会有彼此交头接耳的低语声。
问答环节很快开始,首先发问的是一位来自本国某大媒体的记者:“两位设计师你们好,很荣幸能获得这样一个提问的机会。相信两位也知道,两位研发的零号大模型在短短两个月内便被广泛称赞拥有跨时代的重要意义。”
“那么我想请问的是,两位认为零号大模型的跨时代意义体现在哪里呢?”
“我也很荣幸能回答你的问题,”在摄像机闪光灯的聚焦中,虞遂目视对方含笑点头致意,接着以一种平稳而温和的语气回答道,“虽然个人认为我们的产品距离划时代这个赞誉还有一点距离,但目前为止,它确实给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带来了不小的变化。”
“人工智能,也就是我们说的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的缩写,各个领域的研究者已经开发出一批高性能的人工智能模型,但却难以推广。”
虞遂做了微妙的停顿,“而我们的大模型,本身也是这些人工智能模型中的一员。但我认为,它为这个时代的人类带来的最大价值,是让真正的嵌入式人工智能获得了寄生和生长的土壤。”
“在我的认知中,它除了是一个大模型,其本身更是一个全新的深度学习框架。或者用更通俗的比喻,它是其他拥有更高级功能的AI与更低配要求的硬件机器之间的桥梁。”
“至此,当其他的人工智能模型迁移到我们的框架中时,几百万的显卡设备将不再是运行AI必要的依赖,手中几千元的通讯器、几十元的手表就可以部署这些AI。”
语毕,现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两位老师你们好,我想了解的是,在整场大模型的开发中,虞老师和林老师分别负责哪些部分的工作?”
虞遂点点头:“我是主要技术的提出者和实现者。”
林何行也扬起笑容,“我很荣幸担任的是人工智能安全总工程师。”
时间如流水般飞逝,三人接连回答了几个小问题,很快便轮到下一个记者的提问。
“两位设计师早上好,受益于两位研发的大模型,目前为止很多人的生活都已经全面享受了人工智能带来的便利,但对于大模型里‘自迭代’、‘数据自收集’、‘特殊的编码空间’等概念,许多人还是一知半解的,也有人表示迁移后的模型参数他们无法阅读。”
“请问虞先生能够披露更多相关的技术细节吗?”
虞遂同样回复了一些礼貌用语,才开始正式的回答:“其实理解它们并不困难,大家可以先问一下自己,你认为现在部署在你们的家用汽车中的车载AI是一成不变的吗?”
“用我们的通讯器打个比方,例如,一款通讯器产品通常会有多轮的更新,每经历一轮迭代,就会升级某些功能。”
他停顿了几秒,期间一直保持着微笑,“而我们的大模型,是的,它也会进行更新,这也就是‘自迭代’的含义。在模型工作时,它会自然而然与内外部进行交互,而在此期间产生的数据和接收到的反聩信号,都将被写入信息的存储库中,成为下一轮迭代的养料。”
“在我们的框架下,它的迭代过程是自发产生的,不需要人工干预。更具有意义的是,所有根植于我们架构的AI,也一并获得了上述能力。”
“或许你今天在车里哼了一首自创的小调,第二天就发现车载人工智能也用这首小调欢迎你上车。”
俏皮的话让现场观众们哈哈发笑。
“这就是它们能保持生命力,与时俱进的关键。”
“至于‘特殊的编码空间’,它……”
话没说完,坐在虞遂斜对角沙发上的议员话事人轻轻咳了两声,拧开了矿泉水瓶喝了一口。
“它的确是一项比较费解的技术。”
“一个人工智能模型并不是凭空就存在的,它本身是存储在设备里的一些数字信息,这才是它们的本质。而在运算和存储中,它们也未必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形态,它们或许会被编码成了更深层次的、人类不可读的符号。”
“由此,可以实现信息理解、数据压缩、运算加速等一系列的功能。”
灯光下,他的瞳孔透露出宛如金属般的光泽,但他眼中的笑意很好地中和了这种无机质感。
“我们的零号大模型是上述种种技术的集合,它们不是彼此孤立的。正如这个世界的我们,是理解、信任和合作,让我们得以在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
他只是在聚光灯下保持着优雅冷静的微笑,身边的议员话事人已经带头鼓掌,让巨浪般的掌声流涌在整个会场。
掌声中,虞遂缓缓移动着目光,看向台下形形色色的观众,众生百副面貌在台上看得一清二楚。扫过一个又一个激动鼓掌的观众,他跟一束带着昂扬和野心的目光短暂对视了一秒。
临近中午,话事人向公众宣布,这将是近期内最后一场公开的招待会,底下传来了窃窃私语,也有观众感叹自己的好运气。
六场圆满完成的招待会将这场人工智能的时代盛宴推向了最高潮,一时间,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在铺天盖地地宣传着这项技术的民用价值和商业意义,更令人感慨的是,这在军事上令人细思极恐的战略意义。
而此时的虞遂和林何行已经在几位领头议员的协助下秘密搬家。作为这场公开宣传中唯二的透露信息的研究人员,他们的行踪注定会在社会上受到无数明里暗里的目光的注视。
初春即是深冬,室外寒风凛冽,偶尔下的一场小雪,总会短暂地将整座城市盖上一层白绒,然后又在第二日接近正午的时分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