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里的感概意味听得谢微尘一愣。
“见我?”
他有些疑问,但岑大夫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好像就真的只是想见一见,没有任何缘由目的。
“你自可以问,但我不会知无不言。”
“多谢您。”谢微尘早有预料,直接道:“当年我母亲受伤后,是不是有异于常人之处?是什么?”
“脉象。”
岑大夫停顿片刻,缓了一缓才继续:“我把不出她的脉象,可她还睁着眼睛同我说话。”
“不可能。”
实在骇人听闻,只有死人的脉象才把不出,可白姝至今还好端端地活着。
岑大夫道:“世上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当下所谓的不可能,皆是因为超出寻常认知之外。若非我亲身所历,我也不会相信,更不敢相信。”
“当年,我与几位师姐陆续离开谢家,一是为了不透露这件匪夷所思的事,二是为了弄明白这背后的原因。”
正是白姝的脉象让她意识到,世间还许多事,并非在元无山中能看到的。只有走出去,才能看到更多。
十多年过去了,该回来了。
“我要避开山中几位长老,见白姝小姐一面。”
谢微尘听见她的话,一时没有回话。他想过千万种可能,猜过是医师用某种禁术救回了白姝,所以这些年死死地掩盖住。可他从未想过,原来当年,她们根本就没有救下白姝。
“但我记得母亲是有脉象的。”
他想起小时候,那时见到母亲的机会比现在要多。无论是跌倒还是生病,母亲都在身侧。虽没有轻言抚慰,但透过母亲的目光,谢微尘能感受到她藏在心底的最深的关切。
纵使有道伤痛横在母子之间。
他还是能抱住母亲的手,抓着她的手腕,感受到跳动的脉搏,感受着天然的血脉联结。
“正因如此,所以我才需要见你母亲。”
“好。”谢微尘缓缓抬头,回忆还牵动着情绪,但他的面色很快平复如常。
“文老还在山中罢,他会帮忙的。告诉他,我是岑溪。”
谢微尘点头,轻声应着。他还想问一些细节之处,但岑溪摇摇头,不愿将那些事告诉他。
“待我见了文老再决定是否让你知情。”
谢微尘微微附身,行了个周全的晚辈礼。
离天亮还早,巷子里却已经有木轱辘碾过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谢微尘缓缓走着,没有看到木车的轮廓,只听到这声响在小巷里荡开,最后飘远。
他想着荆薇说的话。她说白姝与沈寒衣给人的感觉过分相似,相似到诡异、不合常理。
荆薇能感知到。沈寒衣兴许更清楚,那么母亲呢,她又知道吗?
万沧一直跟在后面,见他哑巴似的沉默,心里揣测他怕是得了不好的消息。他不敢打扰,直到非提醒不可。
“公子,天快亮了。”
闻言,谢微尘不仅没加快速度,反而靠在墙边停住,挥手让万沧先回去。
天边云层果然渗出青白,微弱的光线照进巷子里,少年绛色的衣袍竟像笼上一层淡雾。他微微仰头,忽然就觉得很疲惫,比跋涉千里,从中原到朔北还要累。
但天快亮了,没时间容他休息。
“谢玄师!”
他刚迈步要走,身后就传出一声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谢微尘没听出来人是谁,转过头去一看,才发现是个熟人。
“陆大夫。”
陆湘喘着气停下,也有些意外:“我原先还想,中原那么大,兴许遇不见。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嗯,是很巧。”
“沈玄师没和你在一起?”陆湘朝四下望了一眼。
谢微尘道:“她在家中。”
“哦。”陆湘点点头,若有所思。
她本不是喜欢打招呼的人,有时见了认识的人,还会想着法子绕路避开。眼下主动追来,说到底还是因为担心一个人。
“她的伤怎么样了,找旁的大夫瞧过吗?”
谢微尘摇摇头。沈寒衣很抗拒请医诊治,无论什么伤都喜欢靠自愈,如何劝都不行。
“讳疾忌医可不是什么好事。”
陆湘皱眉,她显然还记着先前谢微尘中蛇毒却无碍的事,颇有几分苦口婆心的意味:“哪怕你们玄师的身体强于寻常人族,也不能连生病受伤都硬抗着。”
“沈玄师不乐意,这伤也得看。劝不动就来硬的,实在不行就威胁。哪怕是下下策,只要能让她愿意看病,都是好法子。”
末了,她来一句疑问:“你们真的是朋友吗?为什么好像很疏离,感觉有隔阂一样。”
走过千里路途,共过生死的朋友相处起来,真的会如此小心翼翼吗?友情需要悉心维护是不假,但小心过了头便显得生分。
他与沈寒衣就处于这阶段,退一步不舍,进一步又太难。各有心事,成不了真正的朋友。
谢微尘看她一眼,没有给出任何回答。
陆湘知道自己说多了,适当提了一句就没再说话。
“这条巷子里有间医馆,我便住在那里,若你们有任何问题,可以来寻我。我必当竭力报答当日恩情。”
“多谢。”说罢,谢微尘转身快速往醉仙居赶,心里思量着陆湘最后说的几句话。
也许,他可以换一种相处方式。总要有人先改变的,否则要这样时远时近到何时?
拂晓,曙光已至,京都城内的商贩都忙碌了起来。
谢微尘回到醉仙居,快步跨上楼梯往顶层赶。走到一半时,与一个匆匆下楼的伙计擦肩而过。
他没注意,反而是那个伙计喊住他。
“诶,谢公子。”
谢微尘转头,撑着扶手:“怎么了?”
伙计脸色煞白,额头出了汗都没功夫擦,他急道:“您可算回来了。您的两位朋友在包间昏倒了,小的怎么唤也没反应,连个哼声都不出。小的正要禀告东家,好去请大夫。”
“不必麻烦。他们二人喝醉了一贯如此,我喂两颗醒酒丹便是。”谢微尘面色冷了几分。
伙计谢天谢地,不敢多问,连连点头离去。
雅间内,荆薇和仇林还像昨夜他走时那样,趴在桌上。
谢微尘松了口气,快步进来后关紧门,先将二人的披风拿到窗边抖了抖。随后取出小瓷瓶,给二人各喂一颗黑乎乎的丹丸。
做完这些,他又将披风给他们盖上,自己坐回一旁的凳子上等人醒来。
***
元无山,练武场。一早晨起,众弟子沐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练习剑式,一举一动间散发出朝气竟胜过太阳。
沈寒衣不便于夜间在山中走动,行为异常难免让人觉得鬼祟,易招来怀疑。只好坐等天亮,才出来到要去的地方。
她路过练武场,与那日的谢微尘一样想着避开别人的目光,选择从竹林里穿过。
但事实却告诉她,这竹林间的小道再隐蔽,也架不住时时有人注意。
她刚走几步,便被人喊住。
“这位姑娘。”
沈寒衣犹豫了下,虽没听出来人是谁但还是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身后。
她不记得这个人的名字,却记得这个人的脸。前几日,也是在这练武场上,他出言讥讽谢微尘。
苏恒收了剑跑来,慢慢靠近,但又留有分寸知道隔开几步。
“打搅姑娘了。”
沈寒衣看着他,没有说话。
苏恒没注意她的眼神,注意力一直放在她腰间系的锦囊上。
“姑娘的锦囊可是空间法器?”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似乎很怕旁人听见他的话。
世家锻造的空间法器还停留在各类盒子上,大多不便携带,像这般精巧的锦囊极为少见。
苏恒此人,不仅对剑术持之以恒,而且对其他领域亦多有涉猎。就比如这法器锻造,他便是下了苦功夫研究过的。
他几日前看见沈寒衣腰间的锦囊没有过多留意,当日回去后才发现端倪。凭自己对空间法器的研究,他几乎能断定这锦囊就是法器。
只是,苏恒在看见沈寒衣的第一眼便知她不好接近,所以在向前迈步的瞬间就做好被冷落的准备。可谁知,沈寒衣竟然回答了。
她说:“不是。”
苏恒错愕一瞬,不敢相信自己会看走眼。
“可是,这······”
话还没说完,他便见眼前遮着面纱的女子自顾自往竹林深处走。苏恒听闻这位姑娘是家主的客人,他自然不能穷追不舍,免得让人觉得谢家子弟粗野无礼。
可沈寒衣的否认,让他在心里埋了个疙瘩。若不抚平了恐怕睡也睡不安稳。
已经走远的沈寒衣自不管她的话会给苏恒带来多大困扰,她一直往人少的地方走。
大长老的闭关之地不在谢家庭院,而在元无山最高的一座山峰。山峰无名,谢家子弟都称它为大山峰,简洁明了。
山峰不设结界,峰顶搭了个简陋的石屋。大长老就在屋中修行。
谢微尘虽将这些告诉她,但要引大长老出关,还需要掌握更多。
沈寒衣尚无身份,在山中行走,一举一动都可能被人注视。她小心地试探,慢慢向远处的山峰去。
山中荒草众多,但好在是深秋,枯黄的野草没有生机被风一吹便倒,路不算难走。
按眼下的速度,不出一个时辰便能到山峰。沈寒衣能感知到身后没人跟着,但还是刻意偏了路线,到西面的一座小山峰顶上去。
今日左右无事,她在峰顶待了许久。看一轮日落,想许多事情。
顶上有亭子,既与大山峰相对,也正巧能看见谢家满山的灯火。
快入冬了,太阳落得早,灯笼便亮得早些。沈寒衣站在山崖边,放眼望去,最显眼的就是练武场上的亮光。
此时此刻,场上都是年轻男女,不分日夜、季节,雷打不动地练剑。
剑刃相碰的清脆响声仿佛能传出很远,一直传到山崖边沈寒衣的耳中。
她不想回到客院听风过竹林的细碎声响了。
山崖间飘忽不定的风令人着迷。
在这里,她能感受到灵魂的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