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债

    “不过没关系,我们于大人为官清正,敢做敢当。这小小杯垫,于大人是一定会赔偿的。”

    白悦还不忘道:“对吧,于大人?”

    于诚文呆滞了。

    怎么有人这么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

    “我,我没有!是、是……”于诚文慌忙出声解释。

    话没说完,夜蜂的手捏住他的肩膀,低声打断他道:“于大人?”

    “……”昨夜夜蜂凶神恶煞的模样忽然清晰的浮现在脑海中,于诚文声音渐弱,痛苦道:“……是我。”

    “这白釉玉莲瓷可是京城产的,我购入时就要五两银子,花了不少人力物力,大费周折才运到竹南。这得赔到七两银子才行啊!“掌柜为难道。

    他也知道于诚文拿不出那么多钱,但白悦在场,决定咬咬牙给于诚文免了赔偿,卖白悦个面子。

    “想来于主簿身上没有这么多银子,不然……”

    “不然这样,看在我的面子上,您给他分期还。每月我差人从于主簿俸禄上划走四百文到万鹤楼,这样一来,两方都好说话。”白悦好心建议道。

    掌柜觉得这样极好,又卖了面子,又不用白白损失一个杯垫,满口答应道:“好,好,还是白大人周全!”

    于诚文睁着眼睛看着白悦就这么把自己的俸禄抵出去了。他又不敢说话,只能哀怨地看着白悦。

    白悦和颜道:“于大人,这个月的房租应当是付不起了。”

    “不过别担心,今天起你就住在县令府,吃穿用度都归县令府管。走吧。”

    —

    于诚文哭丧着脸回到自己房子里收拾东西,抱着被褥,小步跟白悦和夜蜂身后,往县令府走去。

    白悦心情很好,与夜蜂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今日起,于大人的安危也需系于你身上。府衙不小,你顾得过来吗?”

    “百丈内无虞。”

    “好。不过世家如今都是体面人,镇内行走应不会有大碍,不会如我们来时凶险。”

    “嗯。”

    “对了,府里还得招些洒扫和伙夫。晚些我们去看看。”

    “好。”

    “……如果是仆役的话,大人应当不必担忧。”默默跟在后面的于诚文突然出声,“罗县丞应当会为大人安排妥当。”

    白悦起初不太相信,于诚文仅是酒力不胜三杯倒,但她可是实打实灌了罗县丞不少酒才把人灌倒。现在午时刚过,正常人哪能醒那么快。

    但罗县丞显然不是一般人。果然如于主簿所言,他们一行走到县令府,便见罗县丞与十几人站在门口等候。

    看见人来,罗县丞喜道:“大人!”一路迎来,恭敬施礼。

    “府里匆忙,还未来得及招请仆役,招待不周,让县丞久等了。”白悦略一欠身。

    “大人莫提这些客套话。”罗县丞摆摆手,伸颈疑惑地看着抱着被褥的于主簿。

    “于主簿这是……?”

    于主簿含泪不语。白悦揽过罗县丞,背过身悄悄说话:“小声些。别提于大人的伤心事了。他醉酒打破了万鹤楼一个七两的杯垫,现在身无分文。”

    “七……七两?!”罗县丞睁大眼睛,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七到白悦眼前,不可置信道。

    “是啊。”白悦沉痛地忽悠着,“所以现在只能住到县令府里了。府里宽敞,不差一双筷子吃饭。”

    “大人真是,体恤下属啊!”罗县丞被白悦的宽容之心震撼,抱拳道。心里后怕:昨夜我可没打坏什么东西吧?

    “分内之事。应该的。”白悦客气道。夜蜂看着她笑眯眯的,感觉无形的狐狸尾巴在身后摇啊摇。

    “对了大人。”罗县丞想起正事,伸手示意身后高矮胖瘦一众人,道。“您人生地不熟,不好招人。我这帮您喊了些家世干净,手脚利落的人,您看有顺眼的可以先用着。”

    “县丞帮大忙了。好,那我就挑几个人。”

    白悦往一个个人脸上看去。

    “我先问问,你们家中人有在外地做活的吗?”

    众人样貌各异,年龄不一,却都一致地摇头。

    “大人,您放心。招的时候我都查过了。家中有的在镇上做点生意,有的是周围村里的佃农。都在本地,都在本地。”罗县丞搓着手小心道。

    “那我就放心了。”白悦意有所指,“县丞是个聪明人。”

    如非特地筛选过,不会正巧在人人向往去王家做事的竹南招来十几个家中人全都不在王家做事的人。看来罗县丞早就费了一番心思,才在镇里为她找了这些仆役。

    “大人谬赞了,都是讨口饭吃罢了。”罗县丞边擦了擦头上微渗出的汗,边道。

    白悦知道罗县丞身大体虚,不宜久站。很快点选了两个年轻的姑娘、两个个小厮、一个伙夫,道:“就这几人吧,府里人不多,我也不大习惯太多人伺候。房屋洒扫干净些,热茶、热餐、热水及时备着就行。其余人等了半日,也是辛苦。罗县丞应该都记着,回去列个名单,明日县衙放值后到府上每人领十文。”

    罗县丞答应。在竹南,十文是一日工钱。原本没被选中的人心里偷偷抱怨着浪费半日时间,没想到新来的县令十分大方。众人皆喜笑颜开地散去了。

    “点中的人,随我进府吧。”白悦与罗县丞作揖暂别后,领着其余人进了府。

    进到院中,大门关上。白悦立在庭中,几个仆从有些好奇地看她。

    她生得出挑,刚才一路来带着笑,平易近人。听说这是为京城来的女丞相,很不能得罪。

    女丞相和气开口道:“看你们年纪轻,之前有去别家做过活计吗?”

    有人摇头,有人点头。

    “唔,那我丑话说在前头,先讲讲规矩。”白悦道。

    “府内东院是我们三人居所,如无传唤,不得靠近,更不能随意入内。”

    “最重要的是,嘴巴要严。”

    白悦说话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威压,叫人不得不听。

    “府内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来了什么人。全部不允许私下议论,并且,严禁外传。”

    “不要存在侥幸之心。我在京城管过很多比你们聪明的人,治过不少自作聪明的人。所以,我有的是你们想不到的办法搞清楚东西从谁的嘴里漏出来的。至于下场……”

    “李夜。”白悦将手背到身后,微微扬起下巴,眼神冷漠。

    夜蜂闻言,把背上裹布掀开,亮开银枪。他重重的将枪钉在地上,发出一声嗡鸣。在场众人的衣摆都被气浪震了一下。

    答案不言而喻。

    “知道了吗?”白悦对夜蜂这一震的效果很是满意。

    “知道了。”几个仆役不敢直视,低着头挤在一起,嚅嚅应声。

    “现在你们可以到处走走,熟悉熟悉院子。”白悦周身气势骤然和缓,恢复了那个平和模样,“去吧。”

    仆役散去。白悦三人回到东院。东院庭院宽敞,主卧旁有两个小一些的房间。白悦本来想让夜蜂住靠入口近一些的房间,方便保卫二人。

    但夜蜂无情地拒绝了:“这是我的房间。”他指的是居中的房间,紧挨着白悦的主卧。

    白悦没想很多,毕竟保卫之事是夜蜂负责,睡在中间或许比较方便。白悦从不对自己不熟悉的事情指手画脚,便随他去。于诚文抱着被褥去了靠边的房间,收拾自己去了。

    —

    白悦睁开了眼睛。

    夜深人静,唯有夜蝉偶尔鸣叫。白悦撑起身子,揉了揉额角。

    她惯常如此,夜中不是梦魇,就是常醒,总难得好眠。本以为连日奔波,应当疲惫不堪,能够沉睡。但这会儿身体很累,脑子却停不下来了。

    她多年经营,从一介孤女拼命走到权力的中心,吃了许多常人不敢吃的苦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将掩埋沉底的真相翻出,为死去的乡亲们翻案。

    如今覆灭真相就近在咫尺,可她还不能轻举妄动。必须咬牙忍耐,步步为营。

    可她的脑子忍不住。她抑制不住要去想布局,想利害,想人情,想关系。其中大多是徒劳,可她停不下来。因为她一无所有,只能凭借自己的脑子周旋平衡一切。抑制不住的思考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是她唯一的可以凭靠的东西。

    白悦起身,墨色长发如瀑布散下,她懒得束发,从妆奁里取了一支木簪随意绾起脑后的头发。

    她走出房门,想散散心。在京中,她夜半醒来,大多会在丞相府里的梨树下发呆。若是春末,满树梨花雪白,落花飘荡如霰。能叫人浑然忘我,消一时烦恼。

    如今这竹南县令府,却没有这样的大树。却见一个人影,立在院中央。

    “……”白悦试探道,“……夜兄?”

    夜蜂闻声而动,向她走来。

    “怎么醒了?”

    “睡醒了。”白悦靠在走廊边的柱子上,歪着头道,“你半夜站着干什么呢?不会你要这么守夜吧?”

    “练功。”夜蜂盯着她的脸,看会儿,问:“是做噩梦吗?昨夜听到你梦里在喊。”

    “喊了什么?”白悦心道不妙。

    “……阿娘和阿爹。”

    昨夜回到府中,夜蜂将她背回。他将人轻手轻脚地安置在床上时,听到白悦轻轻的哼了一声。

    那声音很轻很轻,夜蜂抬头,看见她沉睡之中落下了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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