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应年

    当我写下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已不在这个世界好多年。有些人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有些故事就不应该发生，但他确实来过，故事也发生了！但他就像没来过，就连村里人都不再提及，知道他的人也渐渐死去。

    吴应年出生还是很好的，他的妈妈是周家女儿，第几代无从考证，但我见过她那硕大的雕花板床，上面还吊着铜钱，这才是吸引孩子们的地方，足以证明她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也裹过足。她还有一个弟弟，因为家境好，读过书，据说曾经是阎锡山的秘书。她的丈夫是个盐贩子，所以吴应年的童年是幸福的！

    不幸也是从幸福开始，因为他们家有阁楼，是木楼板那种，有一次吴应年打闹玩耍的时候，木板断了一块，他掉下去脑子摔坏了，但不严重，只是有点反应慢。要是他生在穷苦人家，怎么会有这种事发生呢？压根就不会有阁楼这种东西。

    真正的悲剧其实还不是这个时候产生的，是从他爹出去贩盐被拉壮丁开始，家里的顶梁柱从此杳无音信，对于一个带着孩子的小脚女人来说，生计问题可想而知。这都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那吃喝嫖赌惯了的舅舅回来了。他的到来并没有给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带来希望，反而是灾难的开始。这个在外面好吃懒做吃喝嫖赌之人，竟然把魔爪伸向了他亲姐姐；在事情糟糕到生下一个怪胎之后，我奶奶出面把这个怪胎埋了，并分别给他们两姐弟找了非常不优质的老伴。

    也就是说，吴应年开始有了后爹。这才是他噩梦的开始。那个孤寡老头，一辈子娶不到媳妇的人，阴恶歹毒，我们经常听到他打吴应年，特别是在他那得了大脖子病的妈死去之后。每次我妈都说:要是吴应年的爸爸从台湾回来了就好了，当然这只是愿望，因为那个时候台湾很多老兵开始回来觅亲。但终究他亲爹是没有回来的，我妈又说:估计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于是吴应年继续挨打，直到有一次我亲自看见那老头打他。他让吴应年站在白色剪头那个位置，那时候还没有砌那点台阶，所以吴应年其实站的位置刚好够后爹站在上面打他的头。他后爹就让他站那里，从高处拿一根竹棒打他头顶，每次都要打到竹棒成竹块才善罢甘休，还不准躲、不准叫，每次下去头上都会有血冒出来，打一下吴应年就会嗯一声，对！只是嗯。有时候他会拿双手上去抱住头挡一下，那死老头马上呵斥他拿开，然后又是狠命的一棒下去，吴应年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也只是小声的哭了几下，又停住了！看得三五岁的我们心惊肉跳。过后我问他:疼吗？他看着我不回答，我说你为什么不躲、不跑？那个时候的他已经说不出利索的话来了，只是咿呀咿呀卷着舌头发出一些不利索的句子，大概意思是躲了就不给饭吃。当然不躲有时候也不给饭吃，老头发泄完就让他背着背篼出去割草了！再大一些的时候，我会鼓起勇气去吼那老头:你不要打他，为什么打他？那老头说他懒，我说:他不懒啊！每天割草、捡柴。老头说:不够吃饭的。在我知道势单力薄以后，有时候会求助我妈，我妈让我爸去干涉一下，但终究他是继续挨打的。因为我妈说吴应年很傻，老头虽然打他，至少还给他饭吃。后来那老头不敢当着我们和其他人的面打他，背地里打。我们也不敢再去看，只是老远听到打得啪啪响的声音，我心里就会痛，就会浮现他被打的表情:在哭，但是没声音，眼里噙着泪，但没流出来，还有绝望和不知所措，无处可逃的绝望。吴应年越来越傻了！最后也许都不知道疼了吧？或许只是我的愿望而已。

    再后来，老头和他都老了，估计也打不动了。国家条件好一些的时候，他们也没有了劳动能力，就送他们去了敬老院。听说他们都死在了那里面。好像是老头先死，他怎么死的？有没有因为这些罪恶受惩罚？吴应年又有没有幸福一点？无从得知。总之就这样施暴者和受害者都不在了！但他受到的伤害却留在了我心里，这么多年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折磨着我。总能看见饿了的他站在我家门口，背着一个大背篼，里面只有几根为数不多的干草，他已经被打得傻到连柴都不会拾了，这也是他会继续挨打的理由。瘦削的身影越来越颤颤巍巍，脏兮兮的额头上头发也越来越稀少，抬头纹深得本来就小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看见人总畏畏缩缩往后躲，但饥饿也总能驱使他来我们家讨东西吃，因为他知道我们家会给他，虽然那年头我们也吃不饱。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有老天爷，为什么要让他受这种折磨？悄悄的来，受尽苦难又悄悄的去。如果说是因为他前世是坏人，这辈子让他受的折磨是报应，那个前世的他知道吗？悔改了吗？

    故事是因为有人记得，而记得的人已经不多了，好多人如一粒尘埃，从这人世间飘过，或者连尘埃都不是，如风刮过，不留痕迹，但这老房子还在，它有记忆吗？这里面曾经发生过多少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