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衣疑案(七)

    其实李长曳和那死了的张家小娘子算得上是熟人。

    每次在西街巡逻,李长曳总能在铁匠铺门口瞧见她。小姑娘总是抱着一盒点心站在那里,眉眼弯弯,笑得像迎着朝阳的向日葵。她不吵不闹,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偶尔踮起脚尖四处张望,像是在等谁。

    等谁?李长曳一直没去多问,只当是县衙里的哪个小衙役有了福。可现在回想,她心中却只剩苦涩。若是当时能察觉到小姑娘的心思,多和她说几句,或许……事情会不会不同?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年少时,父母双亡失踪,亲族被灭。年幼的她孤零零的她站在被烧毁的家宅前,怔怔地盯着那片废墟。那时,她无助地四处张望,却没有一个人能伸出援手。张家小娘子的眼神像极了过去的她,期待中带着无声的恳求,却总是被世人忽视。

    “我为什么不早些注意到她?”这是李长曳无法逃避的自责。她想,这不仅仅是对自己疏忽的愤怒,更是对无数次面对冤屈时无能为力的痛恨。她知道那种被抛弃、被掩埋的感觉有多么绝望。

    所以,此刻,当她坐在法正寺见深大师面前,脑海里总会浮现出张家小娘子的笑脸,又转眼变成了千河河边那具用被面裹住的冰冷遗体。两幅影像重叠交织,挥之不去。

    见深大师点燃了佛前供奉的蜡烛,李长曳上前取了一柱香,点燃后插入香灰炉中。

    “大师,”沉默许久后,李长曳终于开口,“我一直想问您,坏人做了好事,还是坏人吗?那好人做了坏事,又算不算好人呢?”

    见深大师手中捻动佛珠,低声默念:“诸法无常,善恶皆由心念起;觉悟修行,善恶本无定归处。”

    李长曳的目光微微一颤,嘴角动了动,终究没有开口。袅袅青烟在佛堂中缓缓升起,迷蒙间,那些画面依旧在她心底翻涌,久久无法散去。

    她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空,心中暗自发誓:她不能再让那些本该被保护的人,沦为被忽视的亡魂。这一次,她绝不会放过真相。

    一炷香烧完后,站在佛坛前的见深叹了一口气,他转过身,对着李长曳说道:“十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到见云,他满身血污地跪倒在马道旁。我当时也是自顾不暇,法正寺虽为名寺,却在那场灭法之乱中风雨飘摇,险些不保。但我还是将他接回庙内疗伤。”

    李长曳略带迟疑地问:“大师所言的灭法之乱,可是十五年前,当今圣上初登大宝之时的那场动荡?”

    见深点了点头,神色间透出几分沉重:“当年的事,讳莫如深,世人所知甚少。上一任皇帝昏庸无道,百姓困苦不堪。那时,民间曾兴起一个名为渡魂堂的组织,打着救赎孤儿的名号行善积德,遍布天下。百姓无不信奉,甚至连这法正寺的香火,也因它冷落了许多。”

    他说到这里,停顿片刻,似是回忆起往昔景象,过了许久,才又继续道:“此事本是好事,却终究被有心人利用。渡魂堂逐渐扩张,成为乱世隐患。上一任皇帝弥留之际,渡魂堂甚至闹入京城,暴乱之中,折进去一位皇子和数位重臣。最终,由现今圣上平定大局。登基后,他第一件事,便是清剿渡魂堂,发起灭法之乱,取缔大大小小的民间信奉,终将其连根拔起。”

    李长曳闻言,皱了皱眉头,追问道:“那见云耳上的削痕?”

    “正是渡魂堂的印记,”见深接过话头,神色变得有些复杂,“知道此事的人甚少。渡魂堂为部分担任要务者耳垂刻痕,以示身份。削耳,是他想与过往一刀两断的标记。但那疤痕仍在,所以他这些年始终深居寺中,少与外人接触。”

    李长曳冷声道:“竟以此为标记,未免荒唐至极!”

    见深默念一声“阿弥陀佛”,随即说道:“当年见云年不过十六,无依无靠。我见他可怜,便带回寺中照料。这些年,他潜心念佛,改过自新。我以为,他已斩断过去,没想到,终究,还是逃不过因果报应。”

    李长曳追问道:“大师,见云最近,可曾与渡魂堂的人有过联系?”

    见深思索片刻,最终回答道:“那渡魂堂的人早都死的死,散的散,毫无踪影。他这些年深居简出,并未与外人接触。只是……”

    他似是有些犹豫,低声道:“只是近来,我年事已高,自去年起,寺内大大小小的法事便都交由见云来主持。这段时间,他为人谨慎倒是未显异常,但也许……”

    “谨慎的人,恰恰最容易被盯上。”李长曳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恐怕从那时起,想从他口中问话的,想取他性命的”她顿了顿,声音微沉,“都已盯上了他。”

    李长曳思索片刻,接着又问道:”大师,你可知,城郊的那处破庙,原本是什么庙?又是何时开始荒废的?”

    见深微微抬眼,目光透出几分回忆:“若贫僧记得不错,那庙约莫二十年前兴盛,供奉的是一尊土地神。但十五年前,因那场灭法之乱,庙中香火断绝,便逐渐荒废了。”

    十五年前。

    李长曳心头一紧,暗自思忖:时间对得上,那地方很可能就是渡魂堂曾用来藏匿物资的据点。

    她又追问道:“那赵氏布庄呢?赵掌柜与法正寺的合作,是从何时开始的?”

    见深皱眉想了片刻,答道:“是今年才开始的。赵掌柜亲自上门洽谈,说是愿为寺中法事提供布匹,一时间让我颇感意外。”

    “今年?”李长曳轻声重复。一个今年才开始合作的布庄,却频频出现在线索中,这绝非巧合。

    她眼神微冷,低声自语道:“看来,这案子后面的人物,还未全数出场啊”

    与此同时,县衙这边。

    大堂前,衙役们三三两两地往来,偶尔交谈几句,却压低了嗓音,显得格外克制。昨日寒衣节案的余波,像一片无形的阴影,笼罩在县衙上空。

    陶勉的书房位于县衙东侧,临近一片竹林,此时,阳光透过窗户斜斜洒进书房,映在陶勉的侧脸上,给他原本温润的眉目镀上一层金色。

    陶勉独自坐在书案后,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两封信上。

    一封信字迹娟秀,言辞亲切,内容多是嘘寒问暖,诸如“已近深秋,记得多添衣”之类的关怀语句。唯独最后一行,字迹苍穹有力,写着:“记得查案!”

    另一封字迹潦草飞扬,恨不得将笔锋甩向天,内容却是洋洋洒洒的琐碎,上至哪家大臣的女儿如何闭月羞花,下至京城新开的酒楼如何热闹。末尾一句却简短得毫无头绪:“本王太无聊了!”

    陶勉的视线在这两封信上停留片刻,他轻轻靠在椅背上,低声喃喃:“真是逼人不得闲啊。”

    作为驻守边境的异姓王爷之子,他自幼习惯了在权谋之间求生,明面上他是世人称道的温润如玉,背地里却是复杂权势局中的冷静执棋人。此次调任凤州,看似是避开京城风波,实际上,却是被推至更深的漩涡中心。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似是想驱散那些纷乱的念头,却终究没能将那道身影从脑海中赶走——李长曳。

    那个凤州的捕快班头,从第一次见面起,就给了他截然不同的感受。冷艳,干练,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意,查案时异常坚定,言辞有据、行为举止中偏又藏着一丝温柔。倒是与他过往见过的官员都不一样。

    陶勉不禁低声喃喃:“她倒是个有趣的人。”随即轻轻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赵霆推门而入,正碰到陶勉这副模样,忍不住开口道:“二少爷,可是家中来信?”

    陶勉不睁眼也不回应,过了一会才缓缓睁开眼:“不要叫我二少爷。”

    赵霆耸耸肩哂笑道:“这会儿不是没旁人吗”

    陶勉拿起一封信递给赵霆,带着一丝调侃说道:“你看看,我这才来凤州几天,就催着我查案,这老头盯得真紧。”

    赵霆接过信,快速扫了一眼,笑着说:“这不是说明王爷也心急嘛。不过话说回来,这兵马也是蹊跷,怎么就能无缘无故消失呢。”

    话音刚落,赵霆的目光迅速被另一封信吸引,看到那狂草笔迹,他嘴角一抽:“三皇子殿下的笔迹,还是一如既往的嚣张啊。”

    “他呀,”陶勉语气带着几分熟悉的无奈,“找不到人陪他喝酒,就只会写信来烦我。”

    说话间,他的目光忽然一转,似是不经意地问道:“李班头呢?”

    赵霆微微一怔,他跟随陶勉多年,这还是头一次听到二公子主动提起一位女子。他略带迟疑地回答道:”她去法正寺找见深大师了。”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说道:“二少爷,我总觉得这李班头太聪明了。她会不会察觉到我们在查的事?”

    陶勉摆了摆手,神色如常:“无妨。我是正大光明调任凤州,她要查便让她查好了。”

    说罢,他靠回椅背,说道:“再说,她聪明,又熟悉凤州情况,这样的人才,若不为我所用,岂不是浪费”

    赵霆忍不住腹诽:还得是二公子啊,才来几天就知道怎么用人了。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名衙役匆匆推门而入,神色慌张地说道:

    “大人,不好了!见云死在牢房里了!”

    陶勉的神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他迅速站起身,走到门外:“走,去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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