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存瞪视着蓦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笑脸。

    他呆呆的，一动不敢动。生怕一眨眼，发现这不过是幻视，窗户压根没有打开。

    游南枝张开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你怎么还不走？”游南枝问出这句话，心里就有些后悔了。要是他说，这就走。那该怎么办。没有怎么办，她只能目送他离开，没有任何挽留的理由。

    “跑了一天，有点累了。”他斜靠在窗户框上，“在你这里靠一下。可以么？”

    “嗯。”游南枝笑着点头，她双手交叠，撑在窗台上，头往外探，仰望朗朗夜空。

    “今晚没有星星。”游南枝有些可惜的说。

    “可是，月色不错。”宋存也望向天空。

    风来云舒，游南枝渐渐有了困意。

    “去睡吧。”宋存说。

    “嗯……”游南枝应声，但丝毫没有动作。

    “睡吧。”宋存侧头看她，“我再借你的地方靠会儿。”

    游南枝眨巴着眼，盖下自己眼中的不舍。

    “那你离开的时候，帮我把窗户合上。”游南枝说。

    宋存点头，随即将目光投向夜空中的朗月，没有给机会自己窥视少女的卧室。

    游南枝重新回到床上，她把小刀放回枕头底下。

    心里乱七八糟、血腥可怖的东西都被此刻温柔的月光覆上一层柔和纱。闭上眼睛，游南枝眼前不再是黑暗的海洋和红色的河流……在没有边际的水面上，有船停靠，等待她上去。

    宋存一直看着月亮渐渐隐入泛清的天幕。太阳升起来了，他便走进这幅日月同辉的画里。

    东边照进一束微弱的光，重重地打到游南枝身上，她一下子就清醒了。

    她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下床，去推开窗。连衣服鞋子都没顾得上整理。

    窗前空余一片晨光。游南枝说不上失落，只是心里头有些没滋没味。但这是合理的——没有任何事、任何人会在原地等她。

    她也要大步朝前走。

    游南枝收拾好自己的木制托盘，挎在肩上，给安江留了一张纸条便出门了。她照着阿鸣昨日给自己的消息，前往黄达仙人庙。

    这庙，是在三年前建成的，深受丰京人的信奉。三年来，香火不断。昨日刚刚结束黄达仙人诞日的活动，香火更是旺盛，隔着半条江，都把游南枝熏得够呛。

    庙建在江心洲上，要渡船过去。

    渡口有很多人摆摊卖香、烛火、金元宝……一大清早香客还不算太多。但排队等船时，她竟瞧见的熟人。

    李君一家。

    她大吃一惊。惊的不是在这里看到李君，而是在这里看到李君和他的继兄妹在一起，身边没有林夫人，他们共同的母亲。

    游南枝伸手和李君打招呼。李君微笑回应，但她看得出来李君脸上的勉强和失神。林公子看到了，也很有礼貌地和游南枝打招呼。但他的面色一样泛黑。

    林巧云看到她了，眼白都要翻到天上。游南枝很快收回眼神，不看这令人糟心的姑娘。

    李君和他的继兄妹们是最晚到的，和早早在此排队的游南枝隔了很大一段距离。可这世道，钱多的人真实干什么事情都方便啊。

    林家公子直接派仆人上前，在渡口拦住船夫，说要包船，先把林家人都送过去。

    船夫先是为难地摆摆手。但实在是扛不住林家人的一再加价，允了。船夫殷切地引林家人上船。早早在此排队等候的香客怨声四起。

    上船前，李君回头看游南枝，动作稍落几步，他想，和游南枝一起搭下一艘船过去也好。林家公子察觉他的动作，伸手拦住他。

    “游姑娘，一起？”林家公子看向游南枝，问她。

    众人目光如刀剑，指向游南枝。游南枝哪敢啊，连忙摆手。

    林家公子看到她的反应，满意地点头，看向李君，说：“大哥，家事要紧。”

    李君点头表示知道，告别游南枝，跟着林家人上船去了。

    船往返两次，才轮到游南枝上去。

    船在江上慢慢漂着，还没过半的水路程，空中就飘起了雪。下得不大，像上天的神仙往人间撒了一把绵绵的糖霜，落在江面上就化开了。

    下船后有两条路。一条通向高地上的昌心阁，一条通向仙庙中心。

    游南枝随着人流，走向仙庙中心那条路。通往仙庙的路上好不热闹。庙街两边商铺夹道。卖的东西大同小异，很多都是与黄达仙人相关的画像和泥塑。

    游南枝停在一家商铺面前，选了一个顺眼的泥塑，掂了掂。

    “诶哟！”店主一下子就冲过来夺过游南枝手里的泥塑，“如此可是大不敬！”

    店主双手托着泥塑，让仙人泥塑上那双眼睛盯着游南枝。游南枝被盯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连忙双手合十，朝泥塑拜了又拜：“失敬失敬……”

    走走停停，游南枝停在仙庙门口。

    门口侧前方有一方水池，中央立着一个文瑶石像，池边围了一圈人，四面八方地朝文瑶抛铜币，“噔”一声砸中了，就闭上眼双手合十祈愿。池水不深，池底堆满铜币。

    门口大开，庙里的仙人像顶着屋檐，站在仙人脚下，一眼不能望全。

    与其他仙人庙不同，这座庙来拜的人多是年轻的人，有青衫学子，有锦衣商人……都是冲着黄达大仙的名号来的。

    相传，黄达大仙成仙前，不过一个寻常的渔夫，不曾读书识字，在江上捕鱼为生。但有一天，打捞到了文瑶残鳞片。月光透过残鳞，在地面上投出他看不懂地符字。旁人却见不到，他一一抄录在纸上，自行识字。当夜，他梦到自己在科举考试的考场上，试题恰是他今日看到。黄达当即参加科举考试，一举高中，一夜飞黄腾达。此后他收集绝好的文章字画每月初九投江喂养文瑶，文瑶重塑身体，从江中跃起，伏着黄达上青天。

    据说，昌心阁挂的字画就是用来供养文瑶。至今，每逢阴雨日，整座江心洲的地砖缝间都会浮现游鱼水纹，在江边都能听到文瑶吞吐千年文章策论的涟漪声。

    有和尚立在仙人像旁，收香火钱。人人都挤着向前，跪拜添香，再与黄达仙人像对视。

    和尚看到游南枝不跪也不拜，一手抓着三支香，四处打量。他走上前，对游南枝说：

    “施主，上香这边请。”

    “哦……”游南枝刚被一处隐秘的角落吸引，想钻过障碍物过去，却被和尚给拦住了，她装傻：“我第一次来。坐船坐得晕头转向的，见谅。”

    和尚微笑：“黄达仙人像的瞳孔是用两片文瑶鱼鳞镶嵌而成，施主注释仙人像双瞳超过七息便会看见自己飞黄腾达的未来。”

    游南枝闻言看了一眼，那仙人像的双眸果真亮晶晶的，但她此时的注意力更多的还是在身侧的这条小路，“这条路，是去哪的？能出去么？”

    “这路通向后堂，不对外开放。”和尚给她指了一条宽敞的大路，“这边通向后山，风景不错，施主可以去看看。”

    “好的好的，谢谢啊……”游南枝一直回头看和尚，其实她眼睛一直往人家身后瞟。她刚刚好像看到了李君。她在定神寻看……

    唉，啥也看不到。

    她还不想打草惊蛇，顺着和尚的话，走上通往后山的路。

    昌心阁。

    游南枝扛着托盘，气喘吁吁地爬上顶，看到后山顶中央耸起的昌心阁。

    游南枝走进阁中，狭小的楼梯只够容一人通行。七层高的塔，越往上，阶梯越陡，人也少。她走到最高层的围栏，眺望整个江心洲。

    整个江心洲只有一个渡口，渡口只有一艘摆渡船。游南枝眺望着人头挤挤的渡口，心想，何不多用几艘船。

    雪又下大了，游南枝退回阁内，打算返回。昨夜阿鸣给她的消息——“江心黄达庙，军械走私嚣”——她还没有头绪。

    阁内的墙壁上贴了不少的字画，游南枝背着手，凑近一一查看，都是些寻常字画，作画写字人也平平无奇，并不出名。

    游南枝一圈圈绕下去，她在三层的最里角停下了脚步。

    一幅少女骷髅图。

    游南枝看到这幅画就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少女光洁，倒在画面的角落，如同苍白的死尸般安详地闭着眼睛。而骷髅穿着粉黛的裙衣，裙摆飘飘，在拈花闻香。

    游南枝靠近画卷，目光被闭眼的少女夺取。这人，这脸，好熟悉……她绞尽脑汁，刚有一点头绪，就被人打断了。

    “施主，昌心阁要闭门点烛了。”

    “好好。”游南枝的眼神还粘在画上的女子，真的很眼熟！

    雪飘了一整天，时大时小。雪化了又积，山路湿漉漉的。

    后山上的人都往下行，赶在天黑前乘舟离开。

    唯有一人，逆行向上。大家都小心翼翼地，以防在山路滑倒，唯独李君，一步并作两步跨石阶。目光在追寻着什么，十分引人瞩目。

    “诶？”游南枝拦住他，“李大哥。”

    李君把游南枝拉到石阶最侧边，两人站在同一阶梯，不可避免的靠的有的近，但此时两人都心思重重，丝毫未决。

    “让让。”一位下行年轻人从他们中间穿过，还莫名其妙地带着李君下了一个阶梯。

    游南枝不满地对着那人的背影“啧”了一声。但此时的站位更加方便他们说话，游南枝不必仰着头了。

    “南枝，你刚刚有没有看到巧云上来。”

    游南枝摇摇头，“大家都下行，就你一人向上。”

    李君忧心忡忡地看着前方。

    “出什么事了？”游南枝说，“我和你一起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