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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序幕】逝水

    怀香楼座无虚席,众人济济一堂,台下摆的桌凳都被坐满了,甚至过道上也站满了人。他们都等着来听那头等名妓蓉小姐的一曲桃花扇。

    “这明蓉小姐,可是怀香楼一绝啊!”

    坐席上一位纨绔子弟咧嘴说道,他身边跟着不少侍从,手里端着各式绫罗缠头,将红木盘子铺满了,在辉煌的灯光下闪着光。

    “早就听说了蓉小姐的风采,鄙人还是第一次见呐!这阵仗,还以为是天仙下凡啦!”他旁边一位青年说道,瞄了几眼戏台子,又转身谄媚道:“李公子啊,这些都是今晚准备打赏给明小姐的吗?”

    “是啊——”那位公子头戴翠冠,身着玉兰妆花锦,头一转,发出玲琅佩环声,在逼仄的空间喧嚣,混进了如同酱醋茶一般琐碎的嘈杂。他悄悄压低声音,俯身说道,“这些,难求春宵一夜啊。”

    他又坐正了身子,手里扇子随意摇着:“今个我就只来听这天上来的仙乐。好音难觅啊,如今足下前来,绝对不虚此行。”

    众人哄笑着回正身子。

    倏忽,只听那铜锣一响,铿锵余音,绕梁而行。昏暗里戏台子中央坐上一人,影影绰绰,烛影摇红,照见她身姿窈窕,手持琵琶。玲珑玉面,映上身上金缕衣的金光。

    嘈杂的声音一下就灭了。

    她正襟危坐,台上烛火骤明。台下坐着达官贵人,后面排着商贾小吏,全都齐齐盯着高高戏台上的她。

    红唇一启:“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

    她的声音如黄鹂明脆,振翅飞向台下,又在众人头顶盘旋了一圈,徐徐飞向木栅窗外。她手中琵琶一扫,是和着嗓音的潺潺流水,银瓶乍破水浆迸,流出春暖温柔乡。

    唱的是那第五出访翠。

    一、兰因

    今晚的戏折子已经唱完,客官要听的加戏也点罢。明蓉顺着戏台子旁年久的木台子向下。众宾客已经散去了,先前人满为患的坐席已经人去楼空,只余下一地狼藉。烛火虚弱地照着,明蓉看到木阶的扶手泛着涂料的油浑,她脚下踏着木梯,咯吱咯吱,头上晃着朱玉铃铛,叮铃叮铃。

    侍从们都在清理狼藉,来来回回地忙碌着;明蓉沉默着穿行,在人流中端正地走着,她只觉得自己更像一只木偶了——精致的木偶,准备着每一场戏,敲击着本该掷地有声的琴弦,却在她的指尖化为层层春水,醉人心弦。

    明蓉准备回到她的院子。突然有个急急忙忙的小丫鬟找上她,小步跑着,洁白的裙摆在夜里翻滚成春苔花。明蓉是怀香楼品阶最高的名妓了,很多侍从都对她毕恭毕敬,一边羡慕她姣好的面容和超群的琴艺,一遍嫉妒流连她的人有太多权贵,将她捧得如同京城娇花。

    “蓉小姐——今晚……今晚有人邀您……”小侍女战战兢兢地说道。她太胆怯而不敢抬起头,可是靠近这位华冠丽服的女子,她又忍不住想上瞟几眼,窥一窥这一笑千金的名妓。

    明蓉伫立在她面前,小侍女低着头弯着腰,昏暗的空间只容得下透过缕衣而来的红光。面前的人知道,这是有人花千金要她侍客来了。她好像察觉到那女子顿了片刻,沉寂的一瞬间划下了地崩深渊。

    明月中值。

    “有劳你了,请问今晚是何方贵人呀?”明蓉扯起一抹笑,温声道。

    “我……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姓沈,大家……大家提及的时候,都很尊敬他。我隐约听到,似乎新晋了国公之位……”

    人姓名传到她耳朵里,明蓉顿的时间更长了。于她来说,似乎是位故人。落叶在狭小的窗外砸来砸去,她觉得声音突然嘈杂起来,吵得她头疼。这位她本不愿再见的人,又突然站在了她面前。是啊,面对权势,她无力抉择。

    楼梯上蜿蜒着她长长的襦裙,用料都是极好的,是当下时兴的花样,暗纹用金线勾勒,在裙角盛放出妖艳的牡丹花。红衣叠在襦裙上,暗红色夺目,盖住了今夜宴会所有奢靡。

    她想,这个人最终还是来找她了。她抬头看向高高阁楼上仅有的一扇窗户,月亮就被木栏羁押在外面,透出碎满眼泪的白光。中秋好像是前几天的事情,月还吝啬着前几天的圆满,介乎圆缺。她想到和沈临初见时,好像也是一个秋天,也有月亮。那时天还不如现在一般暗,那时寂寂人定初,天边还留着一丝丝残阳,人满为患的路上,已看不清周遭的脸。

    她的思绪拉倒和他初见的那一天。江南水患,他初来治理。当时灾后民不聊生,街上有很多失去房屋的流民,明蓉彼时还很小,穿着破烂的衣服,俗气的大红色沾满了泥泞。她抱着琵琶,低头默默欲走。而她抬头,看到了一个骑着白马,身着官员补服的年轻人,正在远处盯着他。

    以前的事明蓉很多都不记得了,包括和生母在青楼的日子。但是见到沈临的那一眼时,她脑中浮现的思绪,竟意外地明晰。

    泾渭分明,在这个灾难后的灰色泥泞中,他身上整洁的官服显得格格不入。她记得,她想往旁边走走,给这位尊贵的路人让条道。

    二、溯游

    客人来了,他坐高堂上。

    她掐那琵琶弦,收那当心画。举着眉眼看着黄金琉璃座上的他。

    她细挑桃花眼,眯见他低头撑腮,眼下一片阴影,闭口默默不言。

    珠翠叮琅,风动铃响。厢房吹来黑夜骤起的风。秋日,刮得落叶漫天飞扬,舔舐朔风的舌头之后,又重重的砸向地面。

    “叮——”

    风声鹤唳。

    “你何时来的这怀香楼?”

    他的声音乍起,从故梦中遥远传来,虚虚实实,跨越了明蓉曾经走遍的所有山川河流,如今终于来到她耳边。

    沈郎啊,天光乍现铺几万里,你我竟有如此再见之时。明蓉暗嘲地想。

    他依旧是额前长发遮着半边脸,一片阴影笼罩下,看不清他眼睛里是喜是怒。

    已是她曲终唱罢之时——兴许唱得高兴,明蓉脑子里一直回荡着“血痕一缕在眉梢,胭脂红让娇”

    香君何负,侯郎接扇。

    她想着李香君以死相抗,溅血点作桃花扇,好一个贞洁烈女血气方刚!

    下座上的绝世女子未饮酒酿而飘飘然,竟露出了些许悚然的笑意。明蓉笑那香君凄凄生世而壮烈至此,笑她壮举,敬她无人能及。无双啊无双,女子当如此,可以情意切切在郎君旁伴一生,若不得,那遍为所钟之人心甘情愿撞墙而死,让这鲜血溅在所有不公的世道上。

    可笑意过去,明蓉又不可避免地陷入和沈临城门相会的旧时光。

    一时寂寂无声,就这着黑夜一般的沉默,她又仔细回想起往事。

    新帝登基那年水患大发,江南一带受灾严重。朝廷新贵沈江云,于尚书一职又领命赈灾之任,一时风光无限。

    新官上任第一天上午,她娘被趁乱而作的歹人挟持。明蓉第一次见她扰扰绿云的发髻被扯散,狼狈如杂草丛生,掩盖一面灰头土脸。

    “你个妓女,还带着孩子?”

    “快快跟了咱们家吧,人老珠黄,还以为自己多抢手呢。”

    几名男人强劲的双手困住了她,将她锁在地上。她拼死力争,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上挂着血迹和撕烂的衣服,她被铐着跪坐在地上。

    那个已不再年轻的妓女似乎不愿自己往后余生落入贼匪手中,她用尽全力扭动着身子,头上的钗子落了地。她拱起腰,身子不可避免的地向右撞,却被男人轻而易举地拎起脖颈。她再没有力气挣扎,最后试图讲出什么。

    “我求你们放过我的孩子。”挂着泪珠,她只能喃喃。

    为首的那个男人对站在墙角的明蓉鄙夷一睨,如同看着一摊腐烂的馊肉。

    “呸,小婊子,有几两肉。”

    明蓉站在城门下,她看着她娘被他们拖走,手里抱着她在挣扎间塞给明蓉的琵琶。

    这是那个青楼女子这一生的生计,离去前她丢给了明蓉。

    其实明蓉一点都不想要。她好像对她娘没有什么感情,她讨厌那个女人踩着男人往上爬,讨厌青楼里所有对她这个妓女的女儿加以措辞的人。而她娘同样厌恶她——那个女子本以为怀了哪位权宦世家的种,能生一位男孩,风风光光地被接回去做妾。

    她娘总说一切祸源于明蓉是女儿身,明蓉总觉的她不爱她,接不到客总拿他出气,处处苛待。

    可是大难临头,那个女子又保住了她。

    沈临高坐骏马上,居高临下,此时安静的目睹了一切。就如明蓉看那个和她血脉相连的女子被拖走一样安静。

    他勒住缰绳,调转马头,留个背影对侍从说,“把那个女童带着。”

    明蓉好像想起街头的落叶被风推着走,但又死死地拉着地面不愿离开,因而发出嘈杂的声音。这树叶晃着,悬着,在明蓉的眼眶里拼死挣扎,她盯到眼睛都模糊了。悲风呼号,她再勉强聚焦起瞳孔,却看到被烛火照得炫光的台阶。

    “回沈公子,奴家来这有五年了。”明蓉依旧扯着红唇,笑得妖艳。她把所有的感情都要被封尘在那一层脸上胭脂后。

    “五年。”座上那位沉寂了许久,一直等到空气凝霜。

    “明小姐怀才,怀香楼五年就名冠京城。不愧是……登峰造极。”

    登峰造极。在明蓉离去他的茶楼前,沈临便是如此夸赞她的琴艺。

    只是如今,沈郎是单单夸她琴艺绝绝,还是夸她这花柳功夫,伺候得人?

    脚步声传来,沈江云从台阶上走下来。他背着手,恍若几年前明蓉在茶楼的那段时光。明蓉以为她不会再怀念,可是如今她发觉她无从逃离。

    “蓉儿,和我回去,可好?”灯火照在沈临脸庞,映照一面如玉容。

    明蓉扣弦的手不觉紧绷,一声怆然弦声侧耳而过。乱弦穿帘,徘徊不绝。

    她起身,层层红色纱衣随这位名妓而动。

    她笑看他,眼睛盯着他的眉角,又流转至眼眶。眉南边是海,明蓉这海惊浪涛天,波涛冲着他就要将他淹。

    明蓉酝酿了一下,敞开嗓子说道:“沈公子是知道这红拂夜奔的典故的,那如今,奴家就斗胆好好论道了:红拂夜奔不失勇气与睿智,她攀附李靖,是蚍蜉想攀附大树,还是真是为爱所倾心呢?”

    你曾经是真的爱我,还是只想利用我呢。

    三、荼苦

    这是明蓉五年前留给沈临的最后一句话。彼时沈临官场得意,刚刚除去心头大患。可明蓉怎么也没想到,这代价,竟是她自己。

    那时她跪在地上。不眠的一晚里,她想尽了和沈临相依的这些年,又想尽了他们可能的未来,最后选择心如死灰地跪在这里。

    “公子,你已将我用,你我不再相欠。城下之举,明蓉铭记终生。公子所做,我此生都不敢忘。”

    你救了那么多女孩,对她们这样好,告诉她们,告诉我,在茶楼,凭一技之长就能养活自己。

    明蓉仍然不愿抹杀沈临在她内心带着春风般的形象。

    沈临有一座茶楼,是他手下的产业,这座茶楼远近闻名,各种风流雅士会在这里弹琴作论,清谈几番。沈临自然也时常参与这些名士的角逐,常常旁征博引,几句话四两拨千斤,就让大家心服口服。沈临的雅名,就从这座茶楼传了出去。

    身边的女孩子都很喜欢他,而她们大多都是沈临在各种场景下救下的孤儿,但沈临随性,救下的孩子不多,也没有什么准则,因此茶楼对新来的女子十分好奇,又再次对她们的恩人多几分悄悄的揣测。

    大家养在茶楼里。有的女孩子很大胆,在茶楼里总会偷偷看着沈临,也会和沈临打趣几句话。有些女孩子则会悄悄爱慕着这位玉树临风的公子,救她们于危难之间。而这些女孩,来茶楼不久后,竟都自愿的给茶楼做起工来。而沈临会来看看她们,并不阻止,反而说,若愿意,你们可自己选其合适之位,月例也自然会发的。

    “有人不做工吗?”明蓉来这几余月,还是不爱说话。她抱着琵琶问和她同住一间的女子。

    “有啊。公子收养女孩也是看心情,但养到能自力更生的年纪,就会放走了,不会再白吃白喝地供你了。你说也是吧,公子这样的大善人,好心收留咱们,咱们能不为他做点什么吗?大多数人都会留下来的。”女子在烛光旁绣着花样,侧头对明蓉说道。

    “但是如你这般年纪收留来的……倒是不常见。”她盯着明蓉的眉眼,又低头绣着鸳鸯戏水。

    “不过,你不也是留下来给公子弹琵琶了嘛——”她放下针线,拉起明蓉的手,笑着对她说:“你那一手好琵琶,公子真是捡到宝了。将来这茶楼,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为你而来呢!”

    女子打趣着。明蓉也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笑笑。其实这几个月来,她并未对沈临完全放下戒心,她估摸着沈临大底看上她的美貌,或是她手中这把琵琶,或许……他可能心底有几分善意。

    在她来后第二天,她就抱着琵琶坐在椅子上,仰头对面前的人说:“我只弹琴。”

    沈临露出意外的神色,他好像没想到这个女孩子来的第一句话竟表现出一副要交易的态度。他扶额笑道:“好啊,你休养好了以后就给你弹。”

    明蓉一阵失语。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默默坐在那里,看着这个已经脱去官服的男人,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不透,她就不愿和他交流。她觉得交流就意味着暴露。

    她当时记住了沈临还有一个表字叫江云。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怎么会有人的字带着别离呢。而他漆黑的瞳孔,倒是和他的字相符,戚戚冷冷。

    这般的开篇结尾,以戒备开端,以求离结束。感情的路线不论路程,及时绕了百八十个弯,回头看,几乎没有什么位移。

    这中间膨胀的过往呢?好像升温变大的空气,突然,急遽压缩。

    四、苦根

    那个与她同住的女孩有一次问明蓉,你喜欢公子吗?

    明蓉已经弹了很久的琴了,她在名士的座谈会旁,坐在幕后,有时会弹起琵琶,给名士们助兴。而在座的无一不赞赏她的琴艺,这时沈临看明蓉的眼神,就会带着欣慰和自豪。

    对于他的眼睛,明蓉抗拒着,和解着。

    某日沈临与她单独待在一起,沈临说:“你愿意再弹一曲吗?就在这,就只有我。”

    明蓉道:“公子所求,明蓉自然从命。”

    她弹了一曲桃花扇。沈临在杯里酌了酒,一口一口饮着。他没看月色,没仔细听琴,他只看着明蓉。

    明蓉知道他在看她,可她心里不敢泛起任何波澜,她依旧弹着琵琶,直到曲终。

    月色撩人,照得他身上披上了一层白练,他穿的衣服是玄色,褶皱好像水面的涟漪。

    他酌了一杯酒,盯着她说:“来弹琴吧。期日,我会在茶楼会面许多人。那二楼露台就给你搭个阁,给你弹琴,到时候所有人都会在下面看你。你一挥琵琶,所有的烛火都点上,金碧辉煌。”

    “你弹得很好,简直是登峰造极。你弹出的乐音不像女子,倒像报国无门的壮士,特别的——肃杀。”

    他逾矩了,问出了声:“我能听听你的过去吗?”

    明蓉的心湖不可抑制地泛起了涟漪。

    月亮在水渠里晃,摇成几片碎影,掉进了明蓉心里那个深不见底的泥潭里。

    茶楼的明蓉不爱言语,而听到女子这般问法,搅在内心的情绪如烦杂藤蔓,难抽取,无可言说。明蓉只说,“没有人会不喜欢公子吧。”

    她看到对面女子娇羞的笑面,听她说,是啊,公子是何等风姿过人啊,也不知道是谁能有幸陪在他身边。她眼里,亮起以前从未有过的光,让她本来就娇艳的面庞更熠熠生辉。

    日子慢慢变长了。而随着年纪渐长,面对这个问题,明蓉已分不清跟在他身边,谋生多年,是依赖还是模糊不清的爱。

    这团乱麻肆意生长,明蓉的日子还算充实,她竟任由念头滋生,分不清黑白——有时这冒出来一个声音,那冒出来一句心声,面对沈临,她慢慢地不再抑制心底的运动。这些思绪就被塞到一起,如同团起一片杂草,她倦于处理和思虑了。

    他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温润公子。他对所有人都是笑脸盈盈,而明蓉作为他身边的侍女,坐在角落里,仰头看着在大殿上流光溢彩的他,如同雏鸟看雄鹰一般敬仰。

    明蓉的琵琶师从青楼,她娘是有名的扬州瘦马,她的琴艺自是楼中一绝。

    那天铜锣一撞,二楼的烛火都亮了起来。一阵渺远的铿声回荡在木质梁栋间,之后是寂静无声。在这座汇满了密报的茶楼里,明蓉坐在那戏台上,双手一掣,铮鸣声响彻整座茶楼。

    那时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她,她笑得张扬,目光凝向对面的沈江云,他此时也正笑着看她。那时明蓉想,她要做他手中最利的剑。

    “藩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当百万兵。”

    肃杀秋雨一般的嗓音缭绕盘旋众人之上。

    那时的她真的以为,凭这一技,能冠名天下,她能用她这一双手,埋去她娘的阴影。

    五、水月

    “公子今日,我等姊妹献功不少。我只求公子放我离开。”

    五年前明蓉这样跪求他。在这前夜,他亲手将明蓉送上丞相的床。

    “明姑娘,你喜欢公子吗?”那个女孩某夜一去不回。第二日出现的时候,她曾再一次问明蓉。可是那时她不再带着年少的爱慕,她只有无奈和哽咽。

    她发问,显得没有什么力气,明蓉显得有些迟疑,没有明白她的意思。那女子未多说,只身回榻。

    现在明蓉明白了,有客人对她青眼有加,而她在那晚,终究是妥协了。

    是沈临要求她的吗?可是好像就算沈临不请求,女子们也会乖乖照做。她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只是,她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她提及他的时候,笑不起来了。

    沈临的似水柔情困住了一个又一个女孩为他卖命。那夜之后,明蓉在被迫欢愉之后凌乱的床上发蒙,她眼睛只能虚焦地对着房顶。恍惚之间,她仿佛又看到了她娘,那个被劫匪拖走的女人。

    沈临捏住了丞相的把柄,可是丞相势大,他此举意为斩木为兵,却打草惊蛇,胜算未足,茶楼和沈临都岌岌可危。

    双方对峙许久。而丞相的最后一个要求,竟然是要茶楼的琵琶女伎共度春宵。这是沈临最看重的女伎了。此举如此恶心,就是试探他的诚意。

    沈临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牺牲明蓉,保茶楼。他不允许自己的基业毁于一旦。

    那夜之后。明蓉成为第一个请求离开的女伎。

    明蓉唱了多少遍桃花扇,唱那高楼起。高楼塌,何曾想,这高楼真的在她眼前塌了。

    秋夜吹灭了宴宾客的灯,她于夜逃走,投奔怀香楼,一处名副其实的青楼。

    与青楼中明蓉辗转了五年。五年之中明蓉委身过多少达官权贵,爬上温床,春帐是她的牢笼,红烛是她的眼泪。夜晚凄凉,无处容哭。

    明蓉也变成了她娘那样的女人,而这一切拜谁所赐?

    五年之中她无数次问自己这样的问题,无人来解。岂非所有因果都有解。

    这世道,不依附男人,不依附权贵,明蓉好像找不到一条能给他走的路。她不愿再将真心托付给一个爱自己胜过任何人的达官贵族,她知道自己离开了温室,即将成为一个落下的太阳。她宁愿自己踏上这条不归路,也不愿由沈临再摆布自己了。

    黄粱一梦,终是梦。

    从此她看那门庭若市的怀香楼,看那街坊男儿如流水似的来了又走,她笑迎过无数客人,又缠绵过无数床榻。明蓉从原来的恶心,慢慢地假意迎合。最后她竟没有意识到,在看到客人赏赐的金缕衣时,我内心变成略带一丝庆幸。

    明蓉终于是从那栋高楼跳下去了,跳到泥潭里。

    “蓉儿,你知我当时别无他法,我打心底也不愿送你去。可是时态万钧,我要保住茶楼。”

    “蓉儿,我知道你曾经倾心于我,何必违心,我带你离开这烟花之地。”

    他凝视着明蓉,眼里竟还带着祈求。他绕至屏风后,有几分,明蓉似乎觉得他想再次执着她的手。

    明蓉并不回答他,只盯着他看。

    明蓉想,他见她的第一面,明明是做官的,明明手里有权有势,为什么不救她娘。是因为他当时没有站稳脚跟,不便惹是生非?亦或是,贼匪背靠什么势力,他忌惮那贼匪?

    总之,好像从一开始,沈临就不是她心中光正伟岸的样子。兜兜转转这么久,她发现这草蛇灰线一直铺到了开端——他来的那天,衣服已经粘上了水灾后的泥点子。

    沈江云,过去你爱听我弹琵琶。于我西厢房,听君琵琶语,你坐上堂,我坐你旁,我做你最得意的歌姬。

    明珠双泪垂,那时的我会执意和你永生永世。

    沈江云,我以为这世道真有人会救我,告诉我,若你不公这世道,你能走出一条你自己的路。

    原来是,和氏玉假似真,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这世道从来没有给女子的一条路,出了门,明蓉深刻的知道,自己仍然是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唱着最精致的戏。

    沈江云,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弹琵琶,故人已死,我再也不见沈郎。

    沈郎啊,我不学红拂女,也不做坠楼珠。我不问奈何天,也不抱尾生柱。

    要做也要做那温姬,斩琴当立,誓与薄情无义绝。

    明蓉眯眼看着他。她知道她此时眼角金色的眼妆在辉煌灯火下闪着光,明蓉要它代替她发出最凄凉的冷笑。

    这是明蓉能做出的最大的抗争了。可怜一颗宁折不弯的心,生在了最落魄的人家,生在暗不见底的泥潭。

    最后,她只是更早醒了,无可奈何地更早投身那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尾声】秋期

    翌日,坊间传言,位居国公的沈公子在京城怀香楼听了一曲名妓明蓉的琵琶,竟是第一人未宿在蓉姬温柔乡,只在邻间休寝。离去时面色沉郁,一去不顾。

    蓉姬则斩断了她那把最心爱的琵琶,只顺手拿了一把五陵世家子送的镶玉的替代,继续唱着京城最尖尖儿的柔情腔。

    秋日又是坠落了许多落叶。他们随风飘落,落在大街上,落出了某个人的旧梦。它们在青石板上,铺成歪歪扭扭的一条线。阳光洒下来,分割出阴影和光芒,有人落在这头,有人分在那头——分成了楚河汉界,从此形同陌路。而大街的两边,又是川流不息的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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