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窗外,黑沉沉的天际,轰隆隆的雷声,然后是钢珠一样的雨粒咣当咣当砸在透明窗口上,那力度似乎真要震碎大楼,随后遛进大楼里横扫一番。
我又不动声色悄摸摸窥视一圈周围。
大厦外面的景色很糟糕,饶是这样也抑制不住一组剩下成员心口想要偷溜出来的笑意。对比之下,二组的人员倒是挺配合外面暴雨的节奏。
大伙灰蒙蒙的面孔如是已被墨汁大雨浇灌了透顶。
突闪一道雷电,我忙闭上眼:今天真不是适合晒晒腐朽溃烂伤疤的一天。
我思索着要不要彻彻底底隐遁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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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姐,一组什么时候接了网游的项目?”我把沏好的咖啡小心翼翼放到她的桌案上,继而状似漫不经心问道。
“管那么多干吗?和你半毛钱关系?”
“而且他们要是谈成了合作,咱们组就得关门扫泪了。”
“你那什么鬼样?”她从文件里拨冗抬头睨我。
“刚从地震里跑出来的吗?”她神色平静的脸庞现出不满,眼神里飞着刀片。
“这是打算上班还是上坟?”不知不觉间,她的眉宇毫不掩饰的拧巴出一条深深的褶皱。
我看着一开一闭的抹了红的唇,大脑瞬间荡出猪笼草的笼口,那话语似变成一只只巨型翅膀想扼住我然后圈禁我,拖拽我的身骨到它的腹腔,然后分泌出渗人的腺液浸透我尔后慢慢腐蚀我。
我好想把温岭东海塘里的灰泥巴挖出来给那道折痕给填平了。
“高姐,开什么玩笑呢,我当然是来上班了。”我拼命遏制住喉咙里的焰火,然后低眉顺眼地露笑回答。
真是羡慕她,等我爬上高位了,我也袒露无疑的爆出自己对他人的厌恶和鄙视。
其实也有一部分赞同,自己光顾着沉浸在巨大的震撼里了,个人门面都忘记重新装饰了。
“不过今天总算是让我见识到了什么是青年才俊,一些人不单单是才气横人,就是外形也是亮丽出众。”
“高姐,不蛮您说,这人我认识,他是我前男友。”
真相说多了是不会打结的,而且有些真相说出来不会有人相信。
高姐顿时停下手中的签字笔,她猛然再次抬头,然后用扫地雷的眼光瞄向我。
对,还要贯穿我。
我的目光闪躲,心内仿佛装了一只小鼓在闷闷敲打,额头不知有没有渗出点汗:“高姐,我就是在开玩笑。”
她仍旧用毒辣的眼神逼近我:“小雯,不要总想着设法掩藏真相。从富人的角度,他们将手头的牛奶资源倒进河流里是一种维护利益的操作,但是作为一个时刻跑线的工人,我们要尽可能利用周身的资源拼命维护自己的利益。”
“若是也像权贵们一样丢弃牛奶,不仅是对牛奶的亵渎,也是对自己的亵渎,”她平静的叙述道,然后顺道剜我一眼,又继续道:“要是想在这社会立足,一靠自身能力,二靠人脉资源,你来公司也不少年了,若是初开始,咱们宽宏体谅你刚入行所以业绩欠佳,但是这是多少年头了,你也成了公司前辈了,再这样下去,要是被那些小年轻赶超,你还能安稳听后辈们叫你一声‘金姐’吗?你那张胸卡还能扫得开大厦的闸门吗?你还能安安稳稳吃好饭吗?”
“现在的就业环境,学历泛滥成灾,文凭贬值迅猛,你还能每天安安稳稳睡得着觉吗?”
我身形僵硬,似乎只有努力释放气血才不会让身躯塌陷。
“公司给你发薪水,不是让你坐在空调底下每天扳手指头,然后身心闲适得感受冬暖阳夏凉风得。”
“你要是终日拿公司当避风港,回头这里就是你的屠宰场了。”
“高姐,我真得不认识他,我刚刚就是和您在开玩笑呢。”
“没事儿,玩笑可以开,正事也要做。”
“而且,现在没关系未来也可以创造关系,人的链接羁绊可以轻而易举断裂,也可以轻而易举产生,就像她一样。”她收住了神色里面的冷漠,面容变得淡淡,语声也是。
只是轻轻柔和的语调在湖泊上应该也可以掀起千层风浪。
可能上了年龄的因素,导致新陈代谢骤减,高姐的下巴稍显浑厚,她扬起下巴时,需要带点气力,哪怕这样,那宛若银鲳鱼肚覆轮廓的松弛下颌也能射出如悍匪屠刀的锋芒。
‘她’不言而喻。
“以你的资历、经验和软硬技能,能在众多背景优越的竞聘者中成功拿下offer进入公司,说实话——”
“当真是一个奇迹。”她再次顿缓,且咬字深重。
“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个奇迹可以再现。”
“我当然乐观员工手下下足功课,”她略一停顿,我并不朝她眼珠子凝视,只费尽力气望向那眼珠子上方贴着的假睫毛,黑黑的,异常清晰的。但是我担心,她再多眨几次眼是否会让人工制造的假睫毛脱落。
“但是我也并不排斥脚下功夫。”她语调仍旧柔和,如是在闲适交流。
“当然,我还是希望一组能顺利拿下这次项目。一组赢,也算大家赢。”
高姐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着违心话。
你荣公司荣,别人荣公司荣,公司荣却不一定你荣。要是老板赢算我赢,那我为何不开宝马呢。
我走在回到自己工位的廊道上,垂折脑袋,盯着脚下,冷不丁大脑里浮出了卡夫卡笔下那道狭长的办公走廊,每一天板砖都是纤细的柳条编织成的。
廊道尚且宽敞,光线也充盈。只是我走得胆颤惊心。
每一步,我都要把心放在手里和眼里,而不是腹腔内。
我突然又想起了狼来的故事,原来还可以拥有这样的版本。
再次回到工位上,盯着电脑屏幕发了十来分钟的呆。
小梅时不时像个小贼偷偷眨眨眼睫。
我猜这人定是眼珠拨到了眼眶的最上方,然后最大限度的扩宽视野。
哦,对了,小梅是个男人。
明明是个二十出头刚成为公司新鲜血脉的成员,转正那天起,哦,不,转正那刻起,他的躯体瞬间变成了梅树皮的框壳,深褐色的,失了千年水分似的。
我想起了本科刚入职的自己,活蹦乱跳的像个竹荚鱼,只要海浪拍不死我,我就可着劲折腾,而且就是当下,我也有颗走上巅峰坐拥万两金山的心愿。
社会和时代究竟是怎么给二十来岁鲜活年龄的他打造成了四十来岁衰败的皮囊,和七十来岁退休养老的心脏。
只是这仿若被烈日榨干的梅树枝也有血液咕咕跳动的时候。
果不其然,温婉的清香味不差分秒、及时地隐隐约约漂浮在鼻端。
我一抬头,一缕娇影梦幻般得轻盈而过。
那每一步的脚姿如是每一个深入人心的音符,那串起来的曲子颇为辛辣地牵动着观望者的心室一颤一颤得。
那皓白的脚腕如是采摘了天上满月的鎏金,一闪一闪的,让人白日里站着或是坐着也能跌入仙境和天堂。
小梅定是想匍匐在地上,随后汲取那一口不可多得的金水的。
岁月带走了年龄,却增加了紫丁香不老的婀娜。她的气质从一个三级庄重隐逸的明丽升档到了九级露骨张扬的妖媚。
不仅仅如此,她不但早我一步,还远早于高姐、卢姐一步登到了副总之位。
高姐和卢姐从原先相看两厌的敌人立马变成了失散多年的姐妹花。虽偶有互倒脏水暗地使坏的时候,但是也多了同心敌忾吐槽贱人的情形。
其实看到两人互相送丝巾、互相送口红的场景,我的心绪是非常复杂的。
咚地一声闷响,我吓了一跳,小梅吓了一跳,二组其他人也吓了一跳。
我看到卢姐将一叠文件重重放在小梅的头上。小梅悬在眉宇间的仲春笑意瞬间消散,片刻间,覆在嘴角的是瑟缩怯懦的陪笑。
卢姐严肃的声音从上方狠狠砸下来:“你很闲吗?”
“这才刚转正没几天,就想给自己养老放长假了?”
“你以为转正就是保命药丸?公司给你们发工资是来干活的,不是养废物的!”
“卢姐,对……对不起。”小梅唯唯诺诺回复,他的眼珠子估计缩成了蚂蚁一样的眼珠大小,当下,他定是恨不得视线里面的东西能少看就少看。
卢姐从他头顶将文件转到他眼前。
她眼里还蓄着满满烈火,我猜她一定悔恨地投了赞同票,此刻她的心内定是恨不得给他踢出大楼,更恨不得把他头颅撬开,然后掏出没用的垃圾废品,紧接着重新给里面装上时刻不能松懈的发条。
“把这份计划书给我认真修改一遍,不要出现幼稚园的错误!”
方要离开时,又铿锵甩来一句:“周三上班前赶紧给我整合好!”
“好……好的,卢姐,我一定好好修改。”
小梅接过文件的瞬间,肩膀直挺挺,但是却僵硬得像个冰块。
他哆哆嗦嗦接过文件,那几页纸如是长了手脚,很想从他的手下飞走。
他捏得很费劲,眉睫也不再噗嗤噗嗤乱眨动了。
“小雯,把上面的数据整理成电子版发我邮箱,另外,帮我联系一下深星的负责人,和他们约一下详谈时间。”卢姐突然对着我吩咐了一句。
“好的,卢姐,我会尽快完成!”我铿锵地回她,像个入党的积极分子。
待卢姐的高跟鞋声愈来愈远,他那强撑的肩颈又颓废下去了,然后又恢复成了一个嶙峋老头的状态。
总总情形交合在一起,我还是更喜欢小梅的。
我不讨厌小梅,小梅分走了我身上一半的唾沫星子,我怎么会讨厌他呢,他让我从倒n名进阶成了倒n+1名。
我想不论是在学校班级,还是在公司企业,没有哪个人会讨厌给自己垫底的小可爱。
我感觉自己很缺德,因为别人被训了一下,我的心情竟然好受了一点点。
为了弥补自己的败坏思想,我打算做点菩萨事情。
“小梅。”我低声喊他,用别人不易察觉的嗓音对他说道。
对了,小梅不仅长得像梅树干,而且真姓就是姓梅。
“金姐,怎么了?”他颓唐着腰板,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
我还喜欢小梅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称呼我‘金姐’。
“小梅,抬头挺胸,张大口呼吸。”我一面说道一面张口深呼吸表演给他看。
他的神色一片迷惘,如是丛林里找不到出口的麋鹿。
我仍旧压低声音,将可转动的轮椅进一步贴近他,但也只是一个安全正常的范围,我还顺手操起了案台上的几张计划书和黑色圆珠笔,表现自己在和小梅勤恳探讨问题的模样:“你知道地球上还剩下多少东西是免费的吗?”
小梅更是困顿。
“不多了不多了!”
我翘起一根指头在他和我的面孔之间晃了一下。
小梅眨巴了一下眼睛,然后轻微抬起视线朝天花板望去。
我环视周围,二组的壮士都在锁眉伏案表勤奋。
我小声说道:“空气呀空气。”
小梅这才将视线垂下来。
“既然空气是得来全不费功夫的,而且是免费的,咱们就得挺起胸膛大口大口呼吸呐!”
“你再不珍惜,回头阶级敌人给它也明码标价了,你这免费的便宜也占不到了!而且,——”
我从上往下逡巡他一遍,不得不说,果然是株梅树干:“虽然宽度不行,但是海拔够高,照你这体形,吸氧容量肯定大,收费铁定比我高。”
“多吸点空气,多灌点养分,打气精神来!”
我一边安慰他,一边祷告他还是不要超过我。要想爬得高,不仅要去谄媚上级,还要收买可以忠心的下级。
小梅萎靡的面色好了一丢丢:“金姐,你人真好。”
“小梅,挨骂是工资里面的一项隐形条款,咱们上班就是为了赚取精神损失费、体力损失费和时间损失费的。”
“还有,我们再换位思考一下,领导虽然是向下霸权我们,我们也可以给它看成是一次向上管理他们的机会。”
“找准他们的盲区,下次把他们的恶毒话语扔掉火炉里燃烧掉。”
“而且,我们人生的主线是享受生活,工作赚钱只是顺带的任务。看开点。”
我本来想说你是时代的栋梁和希望,后来想想他应该从幼稚园到高中都被熏陶了不少,我再给他灌点类似的话术,有点收益甚微。
果然伤口落在旁人身上,作为第三者口吐莲花容易多了。
只是,说完又有点被自己恶心到了。不过,我也是刚刚才经历两道鬼门关的亲历者,还是特别能感同身受的。
再说帅嘴皮和chicken soup for the soul如汤浇雪、信手可拈,反正也没什么损失。
“金姐,谢谢你的鼓励,我的状态好点了!”他那在海滩上被咸水拍打了数次的死鱼眼终于可以稍稍拨动了几下。
可以好,但不能太好,尤其不能超过我。我朝他莞尔一笑:“不客气。”
我又小幅度转动椅子回到自己的位置,然后伸手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摆件。
小摆件是一个招财猫,是我花费百元人民币从app上购买的。小花猫是白身,竖耳,波浪眼,小红鼻,小红嘴。
我谨慎地看看周围,发现没人把目光投放到我身上,尔后,我小幅度地双手合十,快速拜了拜。
等我拜完,发现右侧有一道目光投来。
我看向小梅,小梅先和我对视,又望了望我手中的小猫。
“小梅,这是招福猫,我前两天刚买的,可以去晦气,你要不也拜拜?”
小梅那好似蜡笔小新一样的粗粗眉毛拧成了一条线。
满眼的迷惘惶惑。
我们学习数学,学校物理,学习化学,学校生物,学习一切严谨缜密的逻辑学,这一切的知识都是来告知我,世间万物,没有鬼,只有人。
但是后来我发现,人可以成鬼,鬼也可以成人。然后我也从一个彻彻底底的唯物主义者变成了偶尔崇尚神学的唯心主义者。
有神论的来源是什么,就是朴素大众主义的美好祈愿。
自从对世界有一定认知,然后我还意识到没有对抗各种窒息困难的能力之后,我恍然大悟,既然一些心愿不是光靠努力就能成的,也不是光靠念几句口诀就可以实现的。
这种时候还能靠谁,当然只能靠头顶的神仙了。
而且大数据显示有超过五成的显贵们热衷于挂佛珠、念佛语、拜佛像。
既然高位者都相信天穹之上存在婆娑世界和广施博爱的神灵真主,而且还那么努力虔诚地追随真主神灵,咱们凡人怎么能这点简单的事情也要落后于他们呢。
还有,网页上多家热门博主信息爆料现在的小年轻也越来越热衷于寺庙游了。听说佛堂的扫地僧月工资都快赶上我三倍了。
这个现象更加佐证了拜佛是一种潮流!
此外,伟人也说了当科学家登上一座高山之后,他们发现神学家早就坐在那里。
如果科学的末端真是神学,咱们更应该积极追求!
小梅起初一副踌躇不定的模样,估计觊觎这是办公区域和办公时间。
我方要收回时,他倾身低语道:“金姐,等我一下。”然后,他夹着文件的手指火箭速度般拜了三次。
拜神都能鬼鬼祟祟,像个偷鸡摸狗的小贼。
我心内忏悔道:好神仙,善神仙,虽然我们的行为举止不雅,但是我们的心是虔诚无比的。
猛然间,我想起自己还是地狱造型:再不拾掇自己我就被扔进十八泥犁里被锤炼抽打了。
不过,刚要站起身去往洗手间时,我冷不丁又想起公司免费的物品也很多。在去洗手间前我还是先去享受一番公司奉行人道主义宗旨提供的提神和抗压圣品——咖啡。
总之能免费喝的,吃的,用的,绝不浪费一丝一毫。
再去泡咖啡的路上,我又大口呼吸了一下免费空气。
饮水机的管子喷出滚烫的热水,哗啦啦流泻到杯子里,紧接着在杯中掀起一小点的漩涡,后又喷出热腾腾的蒸汽。
我把马克杯端到光洁的休息台上,随即拿着勺子在里面轻轻搅拌,慢慢地,热气不再变得炽烈。
我把脸蛋靠近稍显温和的热气,咖啡的香味扑到鼻端、耳廓、腮边,然后蔓延到肺腑,渗透进骨血里,然后随着流动的血红蛋白在身躯里开出一朵朵绚烂至死幸福的花。